第402章

  “既然我已经撕了,那你也就不必重新再补了,顺着继续往后写吧。”
  苏珏打断了张怀瑾的话留下这么一句时,那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跟苏珏又摇了摇头,皱起眉来。
  “那怎么能行呢,先生这书要是到了您这儿独缺一块,跟史籍对不上号,那后人就该笑话我的不谨慎了。”
  “所以我才说,这一节,你可以不必再补。”
  苏珏一字一顿的将话重复了一遍,末了,又是轻轻勾起嘴角。
  而这时张怀瑾也猛地想起来,在翰林院里负责编纂史籍的,正是自家先生。
  他突然一下有了种非常不详的预感。
  “……先生,难道说,您把已经编好的史籍,也给撕了?”
  苏珏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但也没有否认,只是跟他露出个模棱两可的表情。
  而张怀瑾看他这样已是有些急了,也顾不得失礼,上前一把就拽住了苏珏的袖子。
  “先生!史籍编撰向来需要心思缜密滴水不漏,这可都是您告诉学生的!可您现在如此……虽然说史不及己,无关紧要,但您这么做,岂不是将您自己在后世人心中全然抹杀了!这多可惜啊先生!”
  “可惜?”
  苏珏闻言不觉怔忪,随即却是闭上眼睛慢慢的摇了摇头。
  “在我看来,人既无前生,亦无来世,活在这世间短短几十年,也只不过是求个问心无愧而已。既已无愧,又何来可惜?至于后人,本非我等所能预见。因而他们所言所想,又与我何干呢。”
  “问心无愧……先生您说的好。可您想过没有,您若真的问心无愧,又怎么会在这些年中,从来不敢翻看冀来的任何消息呢!”
  张怀瑾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震得苏珏不由自主的睁开了眼睛,有些讶异的望着他。
  而张怀瑾本是一时情急说错了话,但如今事已至此,他便索性将自己这些年来心中所想,一股脑的全倒了出来。
  “学生虽未亲历当年的嘉峪关的那场战争,却也知道,一切都是命运弄人,您又何苦自责至今!将本不该您担得错强压在自己身上,这一日日如活受罪般的,您不好受,学生看着也觉得难过啊!先生!”
  最后一句话,张怀瑾几乎是咆哮着朝苏珏吼了出来,噎得苏珏顿时无言以对。
  隔了好久,他才低头幽幽的叹了一声。
  “算了,都无所谓了,先与我一起去见陛下吧。”
  ……
  是夜,檐马在风中碎响,太极殿十二扇雕花门次第而开。
  苏珏踩着满地碎玉入殿,李明月正伏案批阅奏章。
  "臣苏珏,叩见陛下。"
  朱笔在奏章上蜿蜒,见人冒着风雪而来,李明月立马将朱笔搁置,抬眸的瞬间,只见烛火忽明忽灭,落在那人身上,莫名的不同寻常。
  李明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苏先生来得巧。"
  他望着阶下俯首的人,心中突然狂跳,“朕也正好要见一见苏先生。”
  苏珏直起身来。
  长生烛将他的影子投在描金地砖上,恍若一柄折断的剑。
  他望见左侧御案上那半卷烧焦的《昭明实录》,残存的竹简泛着焦苦气,是他自己的手笔。
  "陛下是要治臣焚毁史册之罪?"
  苏珏向前半步,腰间玉珏清脆作响,"可这史官笔下——"
  手指抚过竹简焦痕,"也不全然是真相……"
  "苏先生,史册留真,十年心血,为何如此……"
  李明月霍然起身,金线绣的衣袖扫过案上墨砚,"苏先生,你是有何难言之隐吗?"
  "难言之隐?"
  苏珏突然笑出声,笑声震得烛火乱颤。
  "臣没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苏先生是为何?"李明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苏珏重复着这三个字,忽然伸手抓过案上烛台。火光在他眼底跳跃,映出几分癫狂,"史笔如刀,最该斩尽天下虚妄。"
  苏珏猛地将烛火凑近《昭明实录》,"那臣今日便让陛下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虚妄!"
  火焰倏地窜起,李明月还未来得及惊呼,只见苏珏从袖中抖出数卷书简。羊皮封套上"苏相列传"四个金字在火中扭曲,化作点点金泪。
  "不要!"
  李明月的指甲掐进掌心,"那是……"
  "是臣半生功过?"
  苏珏大笑着将书简投入火盆,青烟腾起的瞬间,二十载光阴在他眉间刻下的纹路忽明忽暗。
  "天顺十二年臣力主新政,救活三州饥民——烧了!……新元二年年臣平定西疆,拓土千里——烧了!"
  苏珏抓起燃烧的竹简往地上摔,整个人透着一股绝望与癫狂。
  烟雾渐浓,李明月剧烈地咳嗽起来。
  透过泪眼,他看见苏珏站在火光里,广袖翻飞如垂死鹤翼。
  那些记载着苏珏生平与功绩的竹简在火舌舔舐下蜷曲变形,发出毕剥脆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啮咬时光。
  "苏先生,你……"
  李明月走下去想拉住他,却见苏珏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被苏珏抢先开口。
  "臣今日来,是想与陛下说一说某些真相。"
  “其实,臣才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李明月指尖泛白,不可置信般往后退了几步,他的声音颤抖,眼底流淌的情绪是几分犹疑,“苏先生,你这是何意……”
  风穿廊而过,卷起满地散落的奏折。
  苏珏望着那些墨字,越发觉得苍凉。
  方才李明月眼中的那一丝变换他看得清楚,他还是在某一瞬间对自己存了犹疑。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只觉得是自己咎由自取。
  "陛下可知,若不是臣,我们的一切过往便不会开启。"
  烛火猛地一跳。
  李明月往前急行几步,腰间玉佩撞在案角发出脆响:"不,不会的!"
  "怎么不会,若不是臣的突然到来,如何引出这波澜壮阔的悲壮历史?"
  苏珏抚过书架上整排史册,指尖在《盐铁论》烫金题签上停留,"陛下是重生而来,您也知道,臣不是此方世界的人。"
  “我们不该相遇,若不是臣这个外来者,真正的历史便会显现,两位陛下不会死,你们会在冀州安乐康宁的活着,即便没有那些波折惨烈,文王陛下也会登基,一切的悖逆都出在臣的身上,是臣的乍然闯入和干预才将历史推动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突然轻笑,"一开始,臣也以为自己是救赎,是例外,可现在臣明白了,是臣造成了这一切的悲剧……"
  话音戛然而止,白玉镇纸坠地迸裂。
  李明月突然上前抓住苏珏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节:"所以苏先生才不想青史留名?"
  他眼底泛起血丝,声音夜带着颤抖,"苏先生!朕不觉得你是始作俑者!朕难道不是悖逆者吗?"
  “是吗?那陛下方才的犹疑算什么呢?”
  窗外惊雷炸响,雪粒子噼啪打在琉璃瓦上。
  苏珏望着书架阴影里那套尚未装订的《新元纪事》,忽然觉得荒唐。
  这些曾由他亲手编纂的史册,如今倒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
  "陛下。"
  他缓缓跪地,官袍下摆浸在泼洒的墨汁里,"臣今日来,原是……"
  话未说完,喉间忽地腥甜。
  血迹溅在青玉地砖上,竟与朱砂混作一处。
  李明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二十年君臣,他从未见过苏珏这般形容——素来梳得齐整的鬓发散落几缕,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如纸。
  记忆里那个在琼林宴上挥毫作赋的状元郎,如今成了史册里墨迹淋漓的权相?
  "这些……"
  苏珏突然起身,广袖扫落满架典籍,"这些劳什子,原就不该存世!"
  他抓起烛台掷向,火苗瞬间舔上《新元纪事》的书页。
  青烟腾起时,有宫人尖叫着要取水,却被李明月厉出声喝止。
  "让侯爷烧!"
  李明月的声音裹着雷霆,"把有记载侯爷的史册都搬来!"
  他抓起一册《谏疏集》投入火中,飞溅的火星落在苏珏肩头,"苏先生不是最擅焚书灭迹么?今日朕看着你烧!"
  烈焰吞噬着百年楮纸,将《盐政考》里的江南烟雨化作灰烬。
  苏珏望着飘向藻井的余烬,恍惚看见去岁文华殿的晨光里,李明月捧着新修的《河渠志》对他说:"待天下河清海晏,朕要亲自为苏先生作传。"
  而今火舌卷过"苏珏"二字,将未竟的誓言焚作满地残灰。
  史官朱笔终会化作焚书的烈焰。
  ……
  太极殿外,天光大亮。
  苏珏一身释然推门而出,将万千喧嚣掩入身后尘埃。
  这一生,他送走了太多的人,见证了太多人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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