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李安甫越发觉得自己今日鬼迷心窍,他见苏珏还在昏睡着,小心翼翼地为其掖好被脚,然后慌慌张张地起身离开。
在他走后,苏珏的睫毛在雨声中轻颤。
他其实一直都是醒着。
所以李安甫不会知道,此刻柳府地窖里,刑部侍郎正带人清点柳绅通敌的信笺;更不会知道,他方才那滴落在苏珏颈间的泪,正灼烧出一片滚烫。
“呵呵,太子殿下,你大抵是魔怔了……”
“而陛下,你这是何苦……”
循着李安甫离开的方向,苏珏不由得一声叹息,这许多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陛下用心良苦,只是……
他莫名觉得难受。
……
是夜,子时的梆子敲到第三声,李明月的朱笔悬在半空。
龙案上摆着苏珏病中手书的《陈情表》,字迹虚浮处晕开团团墨渍,倒像是江南驿站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血书。
烛火爆出灯花,像是在提醒着他的决断。
"传旨。"
李明月的声音惊得值夜宦官打翻灯台,"御史中丞柳绅勾结北戎,着三司会审。"
随着一道旨意从宫城中传出,又是一场翻天覆地。
暴雨冲刷着朱雀大街的石板,禁军铁甲撞破柳府的大门。
眼见是功败垂成,柳绅知道他们的谋划前功尽弃。
世家与寒门,从来都不属于同一战线。
究竟谁才是朝廷的中流砥柱,那就要看天子的心意。
柳绅到底出身世家,即便是要锒铛入狱,却还是捧着官帽走向囚车。
囚车驶过昏冷的大街,柳绅忽见苏府方向升起一盏天灯,昏黄光晕里依稀辨得"天下寒士"四字。
他猛地呕出口鲜血,这才惊觉那盏天灯竟是用他侄儿的策论糊的。
杀人诛心至此,他们败给这位平阳侯,实在是意料之中。
料理完柳绅一事,朝堂上越发清明,大力推行的科举也逐渐走向平稳。
等李安甫再次踏入苏府已是暮春。
许太医说先生余毒未清需静养,他却瞧见那人披着狐裘在梅树下摆棋局。
残雪混着落梅坠在琉璃棋盘上,苏珏执黑子的手顿了顿:"太子殿下可知,为何陛下独留柳氏幼子性命?"
李安甫盯着他衣襟间若隐若现的皮肤,忽然想起那日唇上转瞬即逝的温软。
棋枰"啪"地落定一子,惊起几只寒鸦。
"柳家十岁稚童今日入宫,成了小皇子的伴读。"
苏珏摩挲着棋子,檐角冰棱折射的冷光划过他的眉眼,"其实这局棋,陛下早在三年前便布下了。"
风卷着落花扑进回廊,李安甫突然打了个寒颤。
原来,这便是帝王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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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除夕,长安城中早没了硝烟与惶恐。
朱雀大街的积雪被千万盏灯笼映成珊瑚色,卖饴糖的老汉揭开木屉,腾起的热气裹着麦芽甜香钻进绣户珠帘。
胭脂铺前的小娘子们踮脚争看西域幻术,西域商人手中的火焰玫瑰忽然化作金箔雨,落在巡城卫新换的玄甲上叮当作响。
"各位看官且细瞧——"
四海楼的说书人敲响醒木,惊得檐下冰棱簌簌坠落,"去岁春闱放榜那日,苏相爷那盏'天下寒士'的天灯,正悬在咱们头顶这片云头上!"
满堂喝彩声里,跑堂端着金乳酥穿过人群,忽见二楼雅间珠帘轻晃,露出半截绣着忍冬纹的雪青衣袖。
另一边,护城河畔的柳枝缠满红绸,放河灯的少女们偷眼瞧着对岸修禊的士子。
忽然有人指着水面惊呼——漂浮的莲花灯丛中,竟混着一盏六角宫灯,明黄绢面上墨迹淋漓写着《均田令》残章。
蹲在桥头卖艾窝窝的婆子眯起眼,认出撑灯的青衣仆役,分明是今春在苏府后巷见过的刑部录事。
当更鼓声穿过漫天孔明灯时,巡防营的年轻校尉勒住缰绳。
他怀中揣着妹妹塞的椒柏酒,望着西市方向升起的七彩焰火,心中一片希冀满足。
待到春风掠过家家户户新贴的桃符,定会将"海晏河清"这四个字吹进万家灯火。
崇德殿的鎏金蟠龙烛台淌着红泪,将李明月手中的夜光杯映成血色。
十二扇紫檀屏风上,李书珩曾经亲绘的《岁寒三友图》在酒气中微微发颤,
"这坛酒埋在冀州时,王兄说要等安甫大婚再启。"
李明月忽然轻笑,指腹摩挲着杯沿缺角,"如今倒便宜了朕与苏先生。"
苏珏望着杯中晃动的月影,也觉得孤寂异常。
故人所剩不多,即便是除夕,也没了那么多的热闹。
之后,苏珏只喝了几杯便起身告退,李明月自是没有拦他,并叫人好生将人送回府中。
反正除夕是要守岁的,回到府中的苏珏毫无睡意,他索性披衣而坐,对月独酌。
“阿越,又是一年,新年快乐。你应该早就回到新元纪了。”
夜深人寂,苏珏难免回忆过往,这么多年过去,旁人都以为他已经看清放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没有放下。
而只有忙碌,他才不会想起那些过往。
今夜除夕,看似是热闹的万家灯火,苏珏却觉得分外孤寂。
这也是他对楚越相思最浓之时。
“阿越,你走了这么久,一次都没有到梦中看我,我真的很想你……”
苏珏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冷酒,思绪迷蒙间,他晃晃悠悠地起身,看得床榻上的招财胆战心惊。
他定是醉了。
楚越留下的东西不多,偶尔苏珏便会睹物思人。
然而今夜注定是不同寻常的。
与往常一样,苏珏郑重小心地整理楚越的遗物。
“若你在新元纪过得开心,能不能在梦中与我一见……”
苏珏一件一件回想着这些物品里隐藏的回忆。
许是喝多了酒,他的手略微颤抖,一个失神居然不小心摔碎了一枚青玉簪。
簪体破碎的那一刻,里面露出一小截淡黄的纸张书信。
“这是……”
苏珏疑惑万分,他放下手中的酒盏,心有疑惑的取出那封书信。
随着书信的展开,苏珏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他看到了当年许许多多楚越未来得及告诉他的真相。
不知过了多久,书信已被看完。
苏珏毫无生气的坐在那里,如同一个精致的木偶。
原来,他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若不是他的强行干预,或许历史会重新回到正轨。
平行正轨的历史岁月里,他早已死去,苦苦支撑北燕复兴的是他那个时空素未谋面的妹妹燕仪初。
而他们与李家父子并未有这么多的纠葛。
他们一直好好的生活在冀州,直到北燕再次覆灭,李书珩才登上历史的舞台。
良久,苏珏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苏珏笑得极其苍凉,随手打翻了桌子上的酒盏,酒盏碎裂的声音惊醒床榻上的招财。
它抬头看向苏珏那边,心中有了一个猜测,而在看到苏珏手中那封楚越留下来的书信时,招财的目光正好对上了苏珏苍凉的双眼。
他还是知道了……
“错了,都错了……”
这一夜,苏珏彻夜无眠。
很快,天亮了,一切都在重新开始。
……
因为新年,朝廷休沐。
今日是第七日,几场宴会苏珏一直称病于府中没有赴宴。
他在府中什么都没做,只是偶尔看着某一处发呆。
众人觉得他状态不对,苏珏却笑着回道,“我就是觉得累了,不去宴会是躲懒,怎么,我忙了那么久,不应该歇一歇吗?”
说这话时,苏珏一脸的灵动诚恳,众人便逐渐放下心来。
午后慵懒,苏珏在回廊亭中看落雪簌簌。
张怀瑾在他身侧誊写史册。
“怀瑾,下笔如何了?”
“很是顺利。”
“与我看看。”
苏珏说着从苏怀瑾手中接过书册略略一对之后,他忽然翻起几页的内容,然后一把扯了下来。
“先生!学生还没有做过备份!您不能——”
话音未落,苏怀瑾就几近骇然的看到,苏珏竟将那几张撕下来的残页用手一团,顺势就抛进了一旁的火炉之中。
“先生!您这是做什么啊!”
苏怀瑾被苏珏此举惊得瞠目结舌,那人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紧不慢的接着说道。
“你看,就算没了这些,中间也无断章,不是刚刚好么。”
“才不是刚刚好,是缺了太多关于先生的记载!”
张怀瑾几乎是痛心疾首的扶上自己的额头,只觉得今天发生的事让他的发鬓之处都是一阵阵的抽痛。
“就算先生心中不忿,也不能把自己的章节全给撕了啊!这要是重新再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