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王大人。"
  苏珏声音清越如碎玉,"令郎的百日宴,该备些金丝枣糕才是。"
  话音未落,身后亲兵已捧出描金食盒,揭开时甜香四溢。
  王维俭抬头望见盒中除却糕点,还有半块染血的襁褓,顿时以额触地,官帽滚落尘埃。
  “小臣不敢,定然肝脑涂地。”
  “知道你们的忠心,起来吧。”
  苏珏的面色无悲无喜,却让他们胆战心惊。
  暮色四合,苏珏独立残破的城楼。远处宫灯次第亮起,像星子坠入人间。
  他解下玉珏悬在垛口,夜风吹得丝绦狂舞,宛如林宸那玉佩上飘摇的血色流苏。
  站了半晌,苏珏又转身回了营帐。
  "报——张延年悬梁自尽了!"
  亲兵来报时,苏珏正将最后一本名册投入火盆。
  火舌卷过"王维俭"三字,灰烬里露出半片金箔,原是夹在册中的御赐丹书。
  李明月此时掀帘进来,带着血腥气的披风扫灭火盆余烬。
  "明日继续行军十里。"
  他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炭火,猩红渐渐化作焦黑,"苏先生猜猜,内城还有几个忠臣?"
  "忠臣都在地下。"
  苏珏望向窗外飘雪,恍惚见林宸执剑立于梅树下,肩上落满新雪。
  再定睛时,唯有北风卷着碎琼乱玉,扑在窗棂簌簌作响。
  ……
  李明月这招杀人诛心实在高明,他一日行军十里,慢慢围困宫城。
  刀悬头顶,惶惶不可终日的折磨下,西楚官员几乎尽数倒戈。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他们纵然卑劣,却只是想好好活着。
  而这一众乌合之众中,只有杨兰芝饶饶不折。
  出于之前的种种情分,苏珏并不忍心看着杨兰芝沦为亡国之臣,以他的才识,就算是在大周新朝,也照样封侯拜相。
  是以,苏珏思索了两日,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去拜访杨兰芝,并做一回说客。
  铜雀巷尾的杨府门前积雪三尺,苏珏叩门时震落檐角冰棱,碎玉声里恍惚看见那年初入相府的光景。
  彼时他还是慕容清,布衣草履立在滴水檐下,接过了那封改变命运的举荐信。
  "苏先生竟还记得杨某这位故人。"
  杨兰芝早已在暖阁中等候多时,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枯瘦手指划过蝉翼上的冰裂纹。
  暖阁里铜兽香炉吐着龙脑香,却掩不住门缝渗入的硝烟气息。
  苏珏望着案头堆积的《治国论》注疏,那是杨兰芝亲笔题写的。
  “自然记得,丞相大人才识无双,光风霁月,苏某永世不忘。”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杨兰芝嗤笑一声,不知想起了多少过往。
  二人相对而坐,却不见当年言笑晏晏的光景,徒有凄凉萧瑟。
  "朱雀门守将昨夜献了城防图,玄武大街三十七位朝臣的请罪折子,此刻正压在我们陛下的案头。"
  "所以先生便用纵横术,来游说我这西楚旧臣?"
  杨兰芝忽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红梅,"当年就在这暖阁中,你说'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时的眼神,可比现在亮堂得多。"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西楚坤舆全图》上,苏珏的指尖悬在标注"邺城"的墨点上:"粮仓鼠患始于三年前,丞相十三道加急奏折石沉大海。上月城破时,守将食人的炊烟飘了十里。"
  杨兰芝起身掀开东窗,风雪卷着残叶扑进来。
  远处登仙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摇晃,像一柄将倾的剑。
  "苏先生是想做那治鼠的鸱鸮?"
  他抓起案头松烟墨狠狠砸向地图,神情是少见的失态。
  墨汁在黄河故道的位置晕开黑洞,"苏先生,你可知鸱鸮啄鼠时,亦会抓裂梁柱!"
  “我知道。”
  “所以,我心甘情愿。”
  话至此处,苏珏便知道自己劝说无果,再留无益,不如归去。
  于是五更梆响,苏珏起身作别。
  临出门时忽听得身后裂帛声响,杨兰芝撕碎了那幅相伴二十年的《濂溪观荷图》。
  "慕容清!"
  杨兰芝的嘶吼混着血沫,"当年你问我为何举荐出身寒门的你,我说'莲出淤泥而不染'——如今你这支藕,倒是断得干净!"
  “而我竟不知你竟真的是北燕旧人!”
  “你可曾有过半刻的悔恨?”
  杨兰芝的诘问一声接着一声,苏珏却表现淡然。
  “杨丞相,无论何时,苏某皆是无悔。”
  言罢,苏珏踏着满地碎纸离开杨府,身后的杨兰芝却突然狂笑出声。
  "我杨兰芝宁为短刃折,不作长蒿曲!"
  只这一句,苏珏便知,自己的游说对杨兰芝完全不起作用。
  或许这一别,便是永别。
  之后正如苏珏所料,三日后当楚云轩在登仙楼上举起鎏金酒壶时,杨府的老仆正将杨兰芝的尸身从房梁解下。
  杨兰芝穿着天顺三年的紫罗朝服,案头白麻纸血书力透纸背:"亡臣杨兰芝,魂叩天门,但求雷霆焚此朽木,莫使污淖陷丹心"。
  字字泣血,杨兰芝以身殉国。
  “灵均,几日了。”
  闻听杨兰芝的死讯,楚云轩倚靠在御座上,神色是少见的颓然。
  他一生追求长生与绝对的统治,可到头来却是一场镜花水月。
  李明月兵临城下,百姓惶恐不安,而他的那些文武百官,如今更是为了活命倒戈相向。
  说来可笑,这一刻,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陛下,已快半月。”
  空荡荡的太极殿中,唯有中贵人灵均还陪在楚云轩身侧。
  “灵均,如今西楚大势已去,寡人觉得好累。”
  “陛下,不会的,上天会眷顾西楚的。”
  到了此时,中贵人灵均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又一句的宽慰之语。
  “灵均,既然天命难违,寡人应当顺应天意。”
  “陛下……”
  中贵人灵均的眸色中带着惊诧之色,随后又一脸了然。
  他明白,西楚的江山已然支撑不住,早晚都是那李明月的囊中之物。
  而陛下,是真的累了……
  “不过……”
  “灵均,替寡人给李明月传个话,寡人禅位可以,但寡人要见见那位苏先生。”
  “是,陛下,奴婢定不辱命。”
  不过半刻,这话果然传到了李明月那里,李明月心有犹豫,苏珏反而很是坦然。
  “陛下,让臣去吧,楚云轩翻不出什么花样的。”
  “可是……”
  李明月还是犹豫,苏珏却径直出了营帐。
  “先生!”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李安甫的呼喊。
  他站在残阳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珏,生怕苏珏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一去不复返。
  “殿下安心,有小苏元和沈爷陪着苏某。”
  知道李安甫不安的源头,苏珏对着他极尽温柔的笑了笑。
  就是这样一个清清淡淡的笑意,却让李安甫分外安心。
  “先生,我等你回来!”
  “好。”
  第247章 玉楼金阙慵归去
  暮色如血, 宫墙外的狼烟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楚云轩独坐于紫宸殿中,鎏金蟠龙烛台上积了寸许的蜡泪,将坠未坠, 恰似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陛下,苏先生到了。"
  中贵人灵均躬身入殿,雪粒沾在鸦青宫袍上, 转眼化作斑驳水痕。
  楚云轩指尖摩挲着青玉镇纸, 望着阶下从容作揖的素衣文士。
  多年不见, 他竟还是这般年轻, 眉眼如墨笔勾勒,倒像是挺拔的修竹。
  "燕文纯,你胆子可真是大, 此刻宫门外已有三千甲士候着取你首级。"
  "雷霆雨露, 俱是君恩。"
  苏珏直起身,袖口露出的腕骨清瘦如竹,"只是我若此刻伏诛,明日史书便要记作'暴君临刑泄愤', 平白污了陛下清名。"
  铜漏滴答声中,楚云轩忽然低笑出声。
  他轻轻推开案头堆积的奏折, 露出底下泛黄的棋枰:"燕文纯, 与寡人手谈一局如何?这和田玉棋子还是你父王所赐, 说是能养心性。"
  “却之不恭。”
  苏珏抬眼看了一眼那泛黄的棋枰, 其实并无多少印象。
  言罢, 二人于烛火下对坐, 气氛竟出奇的和谐。
  此一刻, 他们只是他们自己, 无关家国情仇与爱恨。
  然而二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太多, 所谓的心平气和,也只是一时的表象。
  “说起来,你做那慕容清时,寡人对你的宠爱是货真价实的。”
  楚云轩落下一颗白子,眼神却时不时地放在苏珏的身上。
  “多谢厚爱,我以为你会看出我的身份。”苏珏不为所动,一心只在棋盘之上。
  “一开始的确有疑虑,但你的谎言天衣无缝,寡人还是沦陷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