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林宸——!"
城门外的战场一片寂静,苏珏的银甲刮过满地血冰,在雪地上犁出蜿蜒红痕。
小苏元则跟在他的身后,一双眼睛紧盯着战场风声,生怕自己的苏珏哥哥受到伤害。
风雪呼啸中,苏珏踉跄着扑到林宸的身边,眼见插在林宸身上的刀柄是那般骇人,而怀中人胸口的血窟窿汩汩涌出掺着冰碴的血沫。
苏珏小心翼翼地抱着极尽破碎的林宸,嘴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撑住,撑住……”
“不要,不要……”
林宸右手死死攥着苏珏的衣袖,神情满是释然。
"公子,终于……再见你了……"
林宸涣散的瞳孔映着漫天飞雪,忽然念起当年在桃林诗会上,自己所写的三首诗。
“一树红桃亚拂池,竹遮松荫晚开时。非因斜日无由见,
不是闲人岂得知。寒地生材遗校易,贫家养女嫁常迟。
春深欲落谁怜惜,白侍郎来折一枝。”
“郊原绿苔沙,翠碧湖心芜。半卷斜阳杨柳树,生比小双鸪。
何处寻归途,生来已难轧。断桥边上孟婆茶,再作掌上花。”
“生当为国竭忠智,死亦做鬼护国安。
心魂不改凌云志,天下太平日升时!”
随着林宸的一字一句,苏珏的记忆也被拉回到那年初见。
一句“公子,几次萍水相逢,今日再见,倒是有缘。”
揭开了往后余生。
当时,林宸一眼认出了他和韩闻瑾。
那时林宸放下笔墨,脸上挂着极淡的笑意。
礼貌,却又极有分寸。
“还不知兄台姓名。”
他收起签文,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萍水相逢之人,何故相问。”林宸接过韩闻瑾的签,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只专心写着韩闻瑾的签文。
他也不着急,安静地看着林宸笔走龙蛇。
字如其人,端正周全,大开大合。
见林宸收笔,他才缓缓开口,“兄台可愿和我们一道去参加诗会?”
果然,听到诗会二字,林宸的眼神亮了一瞬,可他很快地嗤笑一声,“我出身寒微,入不了诗会,公子莫要说笑。”
早料到林宸会如此说,他接着以圣贤之言问询。
“我且问兄台,你既是读书之人,便应该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却又为何要在金光寺做这个庙祝,这岂不是与圣贤之言相悖?”
“庙祝如何,书生又如何,我自知圣人之言,但我心中坦荡,就算身处佛寺,我依旧不信鬼神,只是世人多求平安,能为世人解惑,我甘之如饴。”
“况且,我生而为人,也要活着。”
林宸回答的滴水不漏,就连韩闻瑾也不住地点头称赞,“好好好,好一个坦荡解惑,就这一句,就胜过官家的万千学子!”
之后的一句“今日你且与我们同去,任旁人如何说,你只管作诗。”
便是一辈子的纠缠。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咳咳咳……”
记忆回旋,苏珏已是泣不成声,他这一生,一直都在失去。
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林宸缓缓用沾血的手指在苏珏掌心划下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符。
苏珏突然浑身剧震——公子,我为你报了仇,却失了本心,我该走了……
“不,你没有失去本心,你还是那个一片赤忱的林宸……”
话音刚落,怀里的林宸没了气息,又一位故人陨落。
"林宸,你算计人心的时候,可曾算到这场雪?"
苏珏将那枚平安结塞进林宸破碎的衣襟。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离我而去……”
眼里的泪早就流干,苏珏只是抱着林宸的尸身不停的抽噎。
李明月与李安甫站在他的身后,心中也满是悲凉。
这样的哭声,实在是令人不忍卒听。
雪越下越大,覆盖住所有阴谋与真心的边界,仿佛天地都在为这场死局披麻戴孝。
……
是夜,二十几万大军驻守于长安城中,整个长安城寂静的可怕,只有王城内仍旧灯火通明。
宫人们守着这座华丽腐朽的宫城,心中却满是惶恐的悲风。
大军兵临城下,他们不知能不能活到天明。
宫人们一个个行色匆匆,却又不敢过分逾矩,生怕先死在黎明钱的黑暗中。
原来跪的久了,他们真的会忘了该如何堂堂正正的站着。
此时的太极殿中,楚云轩已经整理好了天子仪容,白日里的一切似乎并未发生。
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垂首九州的西楚皇帝。
可殿外杂乱的脚步声却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西楚大厦将倾的事实。
时移世易,当年他攻入北燕镐京王城时,那燕文纯或许也是如他一般的心境。
因果循环,果真如此。
殿里的长生烛一直燃着,一点一点焚着满堂寂静。
良久,楚云轩终于出声,“灵均,寡人今日看到了一位故人。”
“是谁?”
“寡人的君后,慕容清。”
楚云轩的声音不算大,却让中贵人灵均心惊肉跳。
慕容清,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陛下!”
“又或者说,是寡人的君后,燕文纯。”
此一句一出,中贵人灵均张了张口,眼里有惊诧,也有不解,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楚云轩的神色愈发平静,他转过身来,轻笑一声道,“兜兜转转,寡人还是与那燕文纯纠缠一生,苏珏也好,慕容清也罢,都是寡人与他的孽缘。”
“陛下会东山再起的。”
更深夜冷,真正关心楚云轩的到头来只有中贵人灵均。
他将厚厚的披风披到楚云轩的身上,之后又大着胆子与楚云轩并肩而立。
这一次,楚云轩没有怪罪中贵人灵均的僭越无礼,反而握住他冰凉的手掌。
“月将升,日将落,燕公归来,几亡西楚。西楚灭,明月升。明月升,升太平。那年秋祭红衣小儿的语言果然成真了。”
说罢,楚云轩对着中贵人灵均温柔一笑,“灵均,夜色正好,陪寡人去登仙楼吧。”
“是,陛下。”
中贵人灵均一如往日恭顺,他心里清楚,或许这便是他们最后的相守。
……
顺着林宸最后看向的东南方,苏珏找到了那处孤坟。
残荷池边风雪斜,苏珏素衣而立,手指摩挲着那枚玉佩。玉佩上犹带血迹。
"终究是你快意。"
苏珏弯腰将玉佩放入棺椁,青衫沾了湿泥也浑不在意。
池中枯荷低垂,恰似林宸临终前宁折不屈的姿态,连那抹笑意都分毫不差。
长安城头狼烟未散,李明月的大军已围困宫城七日。
城西林宸府邸的梧桐叶簌簌飘落,坠在苏珏肩头时,他正提笔勾画降臣名录。
墨汁在宣纸上洇开,像极了昨夜王维俭颤抖的指节落在降书上的斑驳指印。
"太常寺卿王维俭,年五十二,妻妾七人,嫡子尚在襁褓。"
随侍递来密报时,苏珏指尖正抚过腰间玉牌。冰凉触感让他想起林宸棺中那方青玉枕,都是楚云轩曾经赏赐的物件,如今倒成了殉葬品。
三更梆子响过,御史中丞张延年夤夜求见。
老者官袍下藏着素服,却在踏入军帐时急急褪去,露出内里锦绣云纹。
苏珏斟了盏冷茶推过去,看着漂浮的茶梗轻声道:"张大人可知,前日投诚的鸿胪寺少卿,今晨被发现溺毙在护城河?"
老者手中茶盏骤然倾斜,泼湿了袖口金线绣的仙鹤。
"苏某这里备着三十七套朝服。"
苏珏从檀木箱中取出一件四品孔雀补子,"朱雀门破时,希望诸位能好好穿上这些朝服。"
烛火摇曳,补子上金线忽明忽暗,照得张延年面色青白。
五更鼓响,李明月踏着晨露进帐,甲胄上凝着薄霜。
他随手将马鞭掷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残墨荡起涟漪:"听说昨夜又来了三只惊弓之鸟?"
"皆是些食腐之禽。"
苏珏展开舆图,指尖点在内城缺口,"王维俭献的密道图是假的,但城防布局倒是真的。"
朱砂笔沿着城墙走势蜿蜒,在西南角画了个猩红的圈。
李明月忽然低笑,鎏金护腕撞在案几发出清响:"苏先生好谋略。"
他抽走苏珏腰间玉牌把玩,金丝绦穗拂过案上青瓷笔洗,"只有那水中月,看得见捞不着才叫人抓心挠肝。"
闻言,苏珏会心一笑,继续与李明月商讨着诸多事宜。
日上三竿,降臣们捧着官印在营前跪成两列。
苏珏缓步走过青石砖,腰间新佩的玄铁令牌与玉珏相击,声声催得众人脊背又弯三分。
他在王维俭跟前驻足,雪白靴尖堪堪抵着对方膝前蒲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