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那是我技高一筹了?”苏珏不禁莞尔。
  “是,技高一筹。”楚云轩点头应和。
  “若你不是燕文纯,寡人应当会喜欢你。”
  楚云轩这话说的半真半假,苏珏并不搭腔。
  “当年寡人攻破镐京,你自动禅位,如今因果循环,寡人成了那笼中困兽。”
  回想起种种过往,楚云轩只觉得恍如隔世。
  昔日登临天下的雄心壮志仍在眼前,转眼间却功败垂成。
  黑子落在天元时,檐角铁马被北风撞得铮鸣。
  三更梆响,残局已至终章。
  苏珏望着那被困死的白龙,忽然以指蘸茶在案上勾画:"陛下可知为何总输这半目?"
  水痕蜿蜒成图,是那九门布防之势,"围城半月,粮道断绝,可朱雀大街米铺日日开张——困住你的从来不是我们陛下,而是你自己。"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楚云轩凝视着水渍渐干的纹路,想起昨日暗卫密报中那些开城献降的朱衣重臣。
  棋局已定,再下也是无用,楚云轩索性拂乱了黑白二色,玉石相击声如碎冰:"藏书阁第三架第七格,你和灵均去取来吧。"
  “罢了。”
  之后,中贵人灵均掌灯引着苏珏穿过回廊,积雪没过宫靴云纹。
  苏珏抽出那卷裹着明黄绸布的奏折,展开却是空无一字。
  昔日种种尽在眼前,他不觉一时怔愣。
  两世为人,那年他从新元纪穿越而来,毫无准备的成了北燕末帝燕文纯,并且一生都在背负他的命运。
  他总说自己不是燕文纯,可他自己清楚,他就是燕文纯。
  当年为了摆脱燕文纯这个名字和命运,他放了一把火。
  火光很快吞没了镐京王宫,那时的他感到了一丝轻松。
  他告诉自己,从这一刻开始,他不是燕文纯,他叫苏十三。
  情绪动荡过后,他撑着城墙起身,摇摇晃晃跑出鲜血狼藉的宫道,身影如同鬼魅。
  这一晚,他踏着熊熊火光,踏着无数血痕,踏向自己都无法预知的未来。
  那一夜,北燕王宫沦为火光地狱,天佑北燕王朝的历史在此终结。
  北燕朝元贞三年七月二十五日,末帝燕文纯禅位于青州王楚云轩,遂焚宫,大火七日不熄。
  这便开始了他一生的宿命。
  “燕文纯,这圣旨,寡人要你来写。”
  楚云轩突然出现在苏珏身后,声音中透着一股疲惫。
  正是这股疲惫将苏珏拉出记忆,眼前是紫宸殿的雕梁画栋,凄清冷寂。
  苏珏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让他诧异的是,楚云轩竟将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
  “天命如此,你我注定不死不休。”
  楚云轩轻笑一声,继续道,“至于讨伐的檄文,燕文纯,寡人也想知道。”
  “好,我来写。”
  苏珏定睛看着楚云轩,眼底蔓延出的情绪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灵均,研墨。”
  “是,陛下。”
  长生烛不尽的燃烧,中贵人灵均静静的研墨洗笔。
  而苏珏略微思索便提笔挥毫。
  “咨有西楚国主楚云轩,贪图逸乐,兴建行宫,靡费财物。诸位臣夏直颜犯谏,见怒于君,被当堂处斩。御史中丞死谏,流三族。
  之后又征用民夫六千,死伤四千一百。
  天顺十二年冬月,虐杀内侍数十。内侍监赵监婉言相劝,遭五马分尸……”
  苏珏写的是讨伐的檄文,因此最后还有新帝李明月揭竿而起的因缘始末。
  “今君楚云轩为人豺狼之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国之重臣,驱之于版筑,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勾连外敌,欲绝西楚。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李氏明月,西楚楚旧臣,公侯冢子,有大功于社稷,却遭倾家之祸,殒命之灾。见山河将覆,黎民泣血,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
  苏珏笔下不停,檄文写完之后,他又铺开那道圣旨,落笔如飞:寡人在位十有五载,幼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忠臣用命,危而复存。
  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炎精之数既终,行运在乎李氏。是以前王既树神武之绩,今王又光曜明德以应其期,是历数昭明,信可知矣。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无穷。寡人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平阳侯。”
  苏珏笔下不失偏颇,却又字字珠玑,而且还特意仿照了楚云轩的字迹。
  楚云轩站在他的身侧,眼中既有赞赏,又有大势倾颓的悔之晚矣。
  “燕文纯,还有禅位宝册。”
  见苏珏就要停笔,楚云轩出声提醒道。
  “楚云轩,这应该由你来写。”
  “好,寡人来写。”
  言罢,楚云轩接过笔写道:咨尔平阳侯:昔者帝尧禅位於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楚道陵迟,世失其序,罪在寡人,大乱兹昏,群凶肆逆,宇内颠覆。赖君侯神武,拯兹难於四方,惟清区夏,以保绥我宗庙,岂予一人获乂,俾九服实受其赐。今君钦承前绪,光于乃德,恢文武之大业,昭尔考之弘烈。皇灵降瑞,人神告徵,诞惟亮采,师锡寡人之命,佥曰尔度克协于虞舜,用率我唐典,敬逊尔位。於戏!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祗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一番笔走龙蛇,楚云轩搁笔大笑,然后将其交给苏珏,“拿去吧。”
  “多谢陛下成全。”
  苏珏接过后深施一礼,随后转身而去。
  殿外夜色茫茫,却又是黎明将至的清明。
  “燕文纯!”
  望着苏珏飘然的背影楚云轩突然出声,苏珏的脚步略有停顿。
  “兜兜转转,你与寡人算是彻底两清了,寡人算计的你孑然一身,而你与李明月也夺了寡人的江山,算是扯平了。若有来生,寡人希望你与寡人能真正的把酒言欢!”
  闻此言语,苏珏先前停顿的脚步加快,楚云轩的声音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直到模糊不清。
  “算是两清了……”
  苏珏轻叹一声,头也不回的策马而去。
  ……
  火把将雪地映成赤金,苏珏策马穿过欢呼的军阵,怀中的禅位诏书是那般滚烫。
  紫宸殿来去一趟,苏珏不但带回了楚云轩即将主动禅位的消息,还带回了已经写好的禅位诏书和宝册。
  这无疑是振奋军心的。
  即便仍是夜色茫茫,苏珏还是与李明月登上城楼。
  几道圣旨徐徐展开,苏珏清润的声音从城楼上逐渐清晰铿锵。
  “咨有西楚国主楚云轩,贪图逸乐,兴建行宫,靡费财物。诸位臣夏直颜犯谏,见怒于君……寡人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平阳侯……於戏!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祗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随着苏珏将最后一个字读尽,三军爆出一阵阵欢呼。
  "苏先生!这便成了!?"
  副将狂喜着捧来庆功酒,琥珀光里浮着李明月帐前的琉璃灯影。
  苏珏恍惚看见在五年前的丞相府内,杨兰芝举着同样澄澈的酒盏对他说:"慕容,且看这杯中日月。"
  欢呼声突然拔高,几个士兵拖着礼器当啷作响地跑过。
  苏珏指尖无意识摩挲圣旨边缘,昨夜紫宸殿对弈时,楚云轩将玉玺按在空帛上的那一瞬间,他真的明白过来,什么叫因果循环。
  "军师!要不要把这禅位诏书抄送各州?"
  书记官捧着朱砂砚挤到跟前。
  苏珏望着砚中墨色,随后道,“去吧,抄送各州。”
  他猛地攥紧圣旨,蚕丝帛面发出细碎的呻吟,像极了他刚来到此方世界时的光怪陆离。
  中军帐前的李明月正擦拭佩剑,剑穗上缀着的东珠在火光中流转。
  苏珏盯着那颗原本镶在李书珩冕冠上的珠子,耳畔却不合时宜的响起天顺十三年的雨夜,楚云轩掀翻奏折冷笑:"慕容,你且看这满朝朱紫,有几个配得上衣冠禽兽四字?"
  雪粒扑在诏书上,洇出个小小的漩涡。
  苏珏突然很想念冀州藏书阁那幅墨荷,楚越总说残叶比盛放时更有筋骨。
  帐外不知谁吹起了《折柳曲》,他摸到袖袋里半片枯荷,惊觉指尖已是冰凉。
  “苏先生!”
  一道焦急的少年音撞进营帐,还未等苏珏反应过来,便被李安甫抱了个满怀。
  “苏先生可安好?”李安甫抬头看向苏珏,一双眼眸中尽是担忧和依恋。
  看到这样一双眼眸,苏珏陡然觉得不知所措,这孩子是不是太过于紧张,又或者……
  不,不会,世子只是因为王爷的离世而变得患得患失而已。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