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
  淡泊的月色透过雕花木格在青砖地上织出菱纹,李安甫盯着那团游动的光斑,恍惚看见父亲临行前甲胄上的浮光。
  白幡忽而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楠木棺椁边缘凝结的暗褐色血斑,像是有人蘸着朱砂在素绢上点了两笔未完的寒梅。
  "世子当心门槛。"
  老仆颤巍巍的提醒惊破满室檀香。
  李安甫这才惊觉自己左手正死死掐着漆柱,指甲缝里嵌着朱漆碎屑,与虎口那道新愈的箭伤融成暗红。
  他望着母亲素白罗裙下踉跄的绣履,想起七岁那年随父亲巡视边关,城头箭雨里那双始终护在他眼前的温暖手掌。
  棺盖开启的吱呀声撕开裂帛。
  周莹的指甲划过棺沿,在乌木上划出细长白痕。
  她俯身时鬓边素银步摇勾住李书珩胸前半块残甲,碎玉坠子与铁片相击,铮然如当年洞房花烛夜合卺酒盏相碰的清音。
  "书珩……”
  周莹的呼唤裹着血沫,像春蚕啃噬桑叶般细细碎碎地漫出来。
  她忽然攥住李书珩腰间的玉带钩,青铜饕餮纹路硌得掌心泛青。
  李安甫记得这个动作,之前父亲每次出征或是出门,母亲也是这样攥着玉带钩,将平安符塞进他护心镜后的夹层。
  另一边,武思言立在次棺前,满头银丝映着烛火竟似落了层薄雪。
  二十几载的风霜此刻全化作眼角细纹,随目光在断剑上游走。
  那柄御赐青釭剑自剑锷处断裂,缺口处还粘着几缕鲜卑人的红褐鬈发。
  武思言忽然伸手去摘李元胜颌下长须系着的五色丝绦——端午时她亲手为夫君编的百索,如今浸透血污,硬结成暗紫色的痂。
  "祖母!"
  李安甫箭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触手却是冰凉的泪珠。
  武思言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紧孙儿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他的腕骨:"安甫,让我好好陪陪他们吧……"
  “祖母……”
  灵堂忽而灌进穿堂风,白烛晃动的光影里,李安甫仿佛又看见从前王府里言笑晏晏的场景。
  西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周莹晕倒在供桌前,打翻的祭酒顺着青砖缝蜿蜒成溪,浸湿了她亲手缝制的千层底云头履。
  李安甫冲过去时嗅到母亲发间淡淡的沉水香,这味道昨夜还萦绕在他替父撰写的请战书卷轴上。
  此刻却混着血腥气,凝成喉间铁锈味的哽咽。
  武思言突然发狠扯断颈间玛瑙璎珞,浑圆珠子噼啪砸在棺盖上。
  "李元胜!"
  她哑着嗓子捶打棺木,龟甲似的指甲劈裂也浑然不觉,"说好要带我回陇西看杏花的……"
  说着,武思言抓起供盘里的面人——是她按照李元胜容貌捏的,此刻糖汁正从裂开的头颅缓缓渗出,甜腻气息裹着香灰在灵堂盘旋。
  夜色渐浓时,李安甫跪在棺椁前,一言不发地数着棺椁上的铜钉。
  九寸长的镇魂钉共七七四十九枚,钉帽上的蟠螭纹与他腰间玉佩如出一辙。
  去年生辰父亲赠玉时曾说:"蟠螭护主,可挡煞气",此刻玉佩却贴着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冷得像塞外永冻的玄冰。
  灵堂外的老槐树忽然扑簌簌落下枯叶,打着旋儿贴上窗棂。
  李安甫望着叶片上虫蛀的孔洞,想起菩提城驿报里那句"箭矢洞穿护心镜"。
  他伸手去接飘进来的残叶,触到母亲无声坠落的泪——那滴泪滑过他掌纹交错的战场,最终跌碎在青砖缝里,洇开深色痕迹,像极了舆图上未干的朱砂笔迹。
  父亲,孩儿真的想你……
  ……
  灵堂里的烛火将尽,檐角铜铃忽然轻响。
  苏珏踏着满地碎银似的月光进来,鸦青道袍下摆扫过门槛,惊起几粒香灰。
  他望着跪在蒲团上的李安甫的背影,想起当年初见时,这孩子也是这样绷直脊梁,任风雨飘摇,也不肯挪动分毫。
  "世子可记得《尉缭子》第八篇?"
  苏珏将白瓷药瓶搁在供桌,惊走正在舔舐酒渍的野猫。
  他俯身捡起周莹掉落的白玉簪,簪头雕的并蒂莲缺了半片花瓣——李书珩去年秋猎得的战利品。
  李安甫肩头微颤,视线仍凝在棺椁交错的阴影里:"记得,先生曾说'胜败有数,生死无常'。"
  话音未落,喉间忽哽,最后那个"常"字碎在齿间,化作白雾消散在寒夜中。
  苏珏解下鹤氅裹住李安甫单薄身躯,忍冬香混着硝石气息漫开。
  苏先生日夜教导,正是这股药香萦绕在李安甫的鼻尖。
  他再熟悉不过。
  "王爷风骨长存。"
  苏珏忽然握住李安甫冰凉的手指按向自己的胸口,"我们都还活着,活着才能替王爷报仇,实现他天下归一的心愿。"
  更漏声里,李安甫渐渐松了紧绷的肩胛。
  他额头抵着苏珏腰间的玉带,那里系着去岁生辰时他亲手打磨的玉佩。
  当第一声呜咽冲破喉关,苏珏的衣袖已浸透温热,他像当年教李安甫执笔般轻拍李安甫颤抖的脊骨:"世子殿下,哭吧,眼泪洗得净战甲血污,冲不垮李家风骨。"
  “先生……我……”
  此时,王府的西厢内。
  李明月盯着案上裂成两半的羊脂玉佩,指尖反复摩挲断口处"安乐"二字。
  这是兄长在自己十岁那年亲手系上的,如今青绳犹存温润,玉却已沁入血色。
  窗外飘来守夜人的梆子声,恍惚间化作嘉峪关寒风中飘摇的军鼓。
  "侯爷,药煎好了。"
  侍女捧着漆盘在门外轻唤。
  李明月恍若未闻,正将染血的舆图铺满整张花梨木榻。
  朱砂标记的行军路线与记忆中的轨迹分毫不差,就连那支穿透护心镜的狼牙箭,落点都与前世如出一辙。
  他发狠扯开衣襟,三道狰狞的疤痕横亘胸膛——这是上辈子在嘉峪关留下的。
  此刻却在提醒着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呵呵……
  天意难断。
  为什么让他再一次经历痛苦,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刻骨铭心,痛彻心扉吗?
  李明月不明白,却在心里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铜镜中映出扭曲的面容,与前世周灵王的悲戚渐渐重叠。
  “你看,你还是一败涂地,李明月……”
  酒壶倾倒时,琥珀光淹没了案头未写完的急报,墨迹在桑皮纸上晕成菩提城轮廓。
  既然还是重蹈覆辙,他便剑指长安!
  再这之前,他必须解决掉城外的鲜卑军。
  “侯爷,苏先生求见。”
  思绪纷飞间,门外想起亲卫的奏报,暂时将李明月拉回了红尘人间。
  “快请。”
  第242章 越鸟难啼
  “侯爷, 苏先生求见。”
  思绪纷飞间,门外想起亲卫的奏报,暂时将李明月拉回了红尘人间。
  “快请。”
  李明月起身收起榻上的舆图, 整个人舒展开来。
  苏珏推门而入,手中还托着侍女方才送的药。
  “侯爷,长安城外已经是鹬蚌相争了。”
  苏珏没有多说什么, 只说了李明月现下最关心的, 并放下手中的托盘。
  “烦请苏先生告诉沈爷, 好好等着冀州的东风。”
  “好, 苏某明白。”
  应和着二人的对话,长安城此时并不乐观。
  城门城垛上的积雪被血染成胭脂色,守城校尉张焕将断刀插进墙缝, 望着城外黑压压的联军帐幕。
  昨夜禁军突袭撕开的缺口, 黎明前又被朔方军的铁浮屠填上。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听见垛口传来孩童清亮的歌谣。
  "青雀衔珠过渭水,白骨堆成白玉阶……"
  两个总角小儿蹲在尸堆旁翻找箭矢,冻红的手指掰开阵亡士兵的掌心。
  张焕正要呵斥, 却见他们从死人怀里摸出半块硬饼,欢呼着跑向蜷在瓮城下的老妇。
  那妇人将饼掰碎泡在雪水里, 浑浊的眼珠盯着城门楼上的蟠龙旗。
  “竟然已是这般田地……”
  伴随着张焕的一声叹息。太极殿前的铜鹤在寒风中嗡鸣。
  楚云轩掀开织金帷幔, 看见十二旒冕在晨曦中投下细密的影。
  他伸手抚过御案积灰的《盐铁论》, 指尖沾着去年中秋洒落的桂花醴。殿外传来窸窣响动, 户部尚书王邈抱着账簿跌在门槛上。
  "陛、陛下……"
  王邈额角渗出冷汗, "太仓存粮仅够支应半月, 若再不开城门放流民……"
  "开仓。"
  楚云轩打断他, "务必保证军队粮草充足。"
  老臣猛然抬头, 冠冕歪斜露出花白鬓角。
  他记得三年前谏言减赋, 被楚云轩用砚台砸破额角,此刻御阶上那人却解下腰间螭纹玉佩:"此物拿去,明日一早,你以寡人的名义开设粥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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