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有白发老卒解下腰间铜铃系于棺角,然后响作招魂的铜铎。
  李明月握缰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分明看见朱雀桥头的老更夫将梆子换成丧鼓,看见绸缎庄的掌柜将蜀锦裁作引魂幡,看见酒垆前的胡姬褪去石榴裙,素纱裹身跳起龟兹葬舞。
  忽有一垂髫小儿挤出人群,捧着尚带余温的艾草饼要往棺椁里塞,却被母亲死死拽住。
  那妇人泪落如珠:"小郎君莫扰,让王爷……让王爷睡个安稳觉。"
  待到暮色四合时,送葬队伍行至王府。
  朱漆大门上悬着的鎏金匾额已覆素帛,阶前石狮颈缠白绫。
  李明月忽闻身后马蹄声碎,回首见一跛脚老卒怀抱褪色战袍踉跄追来。
  那是父亲还是北燕旧臣时带兵分发给士兵们的锁子甲。
  看来,此人曾是军中士兵。
  "侯爷且慢!"
  老卒扑跪在阶前,将战甲高举过顶:"老王爷戎马半生,于小人有天大的恩情,如今老王爷战死沙场,小人特来送行……”
  话音未落,北风骤起,卷起满城纸钱如雪乱。
  李明月的佩剑"锵"地坠地。
  长街尽处忽有羌笛呜咽,吹的是李书珩所作的《折柳》旧曲。
  李明月抬眸望去,见残破的城垣上立着个布衣少年,正是三年前父亲从人市赎回的牧羊儿。
  少年十指渗血犹自吹奏,笛声裹着塞外风沙,将整座冀州城哭成巨大的灵堂。
  方小姐一直隐于人群中,神色悲戚。
  她一路跟随,宛如一缕游魂。
  待到了王府时,是苏珏发现了她。
  苏珏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陆羽和陆明的骨灰,还有两副盔甲交到她的手中。
  是夜,方小姐守着那骨灰和盔甲,生生枯坐了一夜。
  思绪朦胧间,她仿佛看到陆羽的银甲映着斜晖,甲片间夹着几瓣零落的桃花。
  陆羽的手覆在她手背上,铁甲冰凉,掌心却沁着汗。
  "对不起,我终究还是食言了……"
  话未说完,某处的城墙下传来战马嘶鸣。
  只见陆明正牵着两匹枣红马候在吊桥前,少年人的眉目在铁盔下格外清亮,像极了七年前陆羽在乱葬岗捡回的那个垂髫孩童。
  再一眨眼,战场上飘着腐败的气息,方小姐素衣胜雪,在断枪残旗间寻了整日。
  陆羽的银甲碎成十七片,最深的那道裂痕从右肩直贯腰际,像是要把半边身子生生劈开。
  陆明的铁盔凹陷处凝着紫黑血块,她想起少年临行前夜,蹲在廊下笨拙地往箭囊绣平安符,银针扎得满手血珠。
  "师父常说,英雄当如山间松。"
  方小姐分明看见陆明咽气前还攥着半块海棠酥。
  之后,她跪在焦土上,用绢帕裹着他们师徒交叠的手。
  陆羽的指节仍保持着握剑的姿势,虎口旧茧抵着陆明掌心未愈的箭伤,恍若当年教他挽弓时交叠的手势。
  又过了一日,方小姐如梦初醒,她将两具薄棺并排埋在城南处。
  纸钱纷飞如雪。
  新立的石碑上未刻名讳,只摹了那枚残缺的护心镜纹样。
  寒风风掠过碑前白幡,她忽然想起陆明出征前的那日,少年醉眼朦胧地举着酒盏:"待我成了大将军,定要给师娘挣个凤冠霞帔……"
  ……
  此夜难眠,漏断人初定。
  与李明月和金元鼎商讨完接下来的谋划,苏珏踩着疏枝碎影转过门扉,檐角铜铃忽地轻响。
  他驻足仰头,望见临水小楼上悬着盏茜纱宫灯,细碎银箔在灯罩内流转,
  恍若当年二人定情时,楚越执笔誊写婚书时腕间跳动的银钏。
  竹梯年久,每阶都溢出绵长的叹息。
  他推开半掩的轩窗,见楚越正俯身拨弄案头白瓷瓶里新折的棠棣。
  月华自她松挽的云鬓间流淌而下,将素色襦裙浸成霜色。
  "十三。"楚越未抬头,指尖摩挲着花瓣上凝结的夜露,"我们做的一切真的都是徒劳。"
  苏珏解下沾着边关风雪的氅衣,铜炉里沉水香忽地爆出个火星。
  他伸手去接她鬓边摇摇欲坠的玉簪,却触到她骤然回身时滚落的泪。
  苏珏将人拢进氅衣残留的体温里,下颌抵着她发间淡淡香味。
  "今日过朱雀街,我看见稚童在瓦砾堆里翻花绳。"
  苏珏指尖梳过楚越垂落的发丝,"战火烧塌的酒楼,或许明年就能生出半人高的荠菜来。"
  楚越忽然轻笑出声,泪痕未干的面颊蹭过他襟前银线绣的云纹:"十三,你还记不记得永和九年的上元夜?我们在摘星楼顶偷饮梨花白,眼见着万家灯火次第熄灭,只剩巡夜金吾的灯笼飘在坊市间,真的像极了幽冥河上的引魂幡。"
  铜壶滴漏声里,楚越冰凉的手指划过他掌心纵横的纹路:"那时你说,若有一日天下无饥馑战乱,定要带我去岭南看四季常开的花。"
  子夜风起,吹散案头堆积的邸报。
  苏珏瞥见最上面那页朱批"准奏",正是楚越以血为墨写就的《陈边关十二疏》。
  窗棂外忽有飞雪掠过,在楚越的眸中映出星子般的光:"十三,我们真能看到那一天么?"
  他俯身拾起飘落的素笺,见背面蝇头小楷写着新填的半阙词。
  残月移过中天,将两人影子叠在"太平"二字上。
  更鼓遥遥传来时,楚越已枕着他臂弯睡去。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楚越握着半盏冷茶,看青瓷碎片在石阶上溅出星芒,恍如八年前再遇苏珏那夜,她手中提的绢纱灯笼也这般碎在朱雀桥头。
  "因果已现。"招财伏在窗棂暗影里,金瞳流转似淬火铜汁,"史册字迹正自行洇墨重书,宿主当知'天意如铜漏'——"
  "铜漏倾沙,终有尽时?"
  楚越轻笑,指尖摩挲着苏珏赠的鱼肠剑穗。
  白日里她披甲立于城楼,身后十万旌旗猎猎如血。
  二人并肩而立,一切都归于平淡。
  纵使天地颠倒,他们也愿意放开彼此。
  风雪漫过雕花槅扇,招财的尾尖扫过案上《山河堪舆图》,墨迹竟如活物般扭曲退散。
  "修正之力始于微末。"
  招财跃上青铜浑仪,二十八宿倏忽错位,"而第一个消失的会是亲手改动命轨之人。"
  浑仪转动时溅起火星,映出楚越掌纹间新添的裂痕。
  更漏声咽,忽听得环佩叮咚。
  回首见苏珏倚着月洞门,白色的裙裾沾着夜露,怀中抱着昨夜共谱的《清平调》残谱。
  "阿越你看,"
  她拈起泛黄纸页,"这'万家灯火'四字,墨色怎地淡了?"
  楚越喉间发涩。
  它也记得分明,那夜苏珏以朱砂混着金粉题写此句时,窗外正飘着今冬第一场雪。
  而今残谱上只剩"火"字猩红如血,其余皆化作苍苔色,仿佛百年前的古卷。
  铜壶滴漏忽地炸响,招财厉声长啸穿透夜幕。
  仿佛在奏一曲悲歌。
  ……
  北风卷着雪粒子拍打窗棂,楚云轩握着冀州密报的手指微微发颤。
  案头冷梅在烛火中投下碎金般的影子,那香气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镐京春夜,建安帝折梅为剑,在朱雀门前挑落他冠上玉珠。
  "陛下,该添炭了。"中贵人灵均捧着鎏金暖炉跪在阶下。
  楚云轩忽然将密报掷入火盆,羊皮卷在猩红炭火中蜷曲成灰。
  火光照亮他眼角细纹,那些纹路里藏二十个春秋的血雨腥风。
  记得攻破北燕那日,他抱着父亲的断剑坐在金水河边,河水把他的衣袍染成赭红。
  "传令。"
  楚云轩扯断腰间垂着的长生玉珏,碎玉砸在青砖上迸出清响,"让玄甲军烧了占星台。"
  三更鼓响时,八万禁军铁骑踏碎宫门积雪。
  楚云轩立在长安城得最高处,看着漆黑甲胄如潮水漫过九重宫阙。
  当年他就是这般踏着北燕王族的血走进太极殿,如今却要亲手斩断自己种下的因果。
  城外叛军营帐绵延三十里,火光在雪夜里织成猩红蛛网。
  徐州的朔方军都尉啐了口唾沫:"那沈老狐狸撤得倒快,留咱们在这儿当挡箭牌。"
  梁州军参将转动着拇指上的狼头扳指,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
  "报——玄甲军破了西营鹿砦!"
  话音未落,帐外亮起冲天火光。
  禁军铁骑的长槊挑翻辕门,雪地上绽开朵朵红梅。朔方军辎重营燃起的浓烟中,有人看见绣着"沈"字的战旗在灞桥方向悄然隐去。
  三百里外的冀州农庄里,苏珏正在青玉棋盘上与金元鼎落子。
  炭盆里煨着的青梅酒泛起细沫,他突然轻笑:"楚云轩总算醒了。"
  侍立的张怀瑾望着长安方向渐白的天际,檐角铜铃在晨风中叮咚作响。
  棋盘西北角,三枚黑子正被白龙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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