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陛下圣明。”
  王邈险些落下泪来,陛下又恢复了刚登基时的贤明。
  然而,西楚沉珂已久,楚云轩现在的所作所为为时已晚,纵有精兵良将,却失了民心,百官也多是碌碌为无之辈,西楚摇摇欲坠。
  不过,长安城西的鬼市却比朝堂热闹。
  穿短打的汉子们扛着蒙尘的礼器穿街过巷,鎏金博山炉换作三斗陈米,前朝字画捆成引火纸。
  酒肆老板娘倚着掉漆的楹联嗑瓜子:"听说陛下今晨派王大人给守城军熬粥呢。"
  "早这般,何至于……"
  说书人猛地收声,茶寮外掠过一队骑兵,马鞍旁悬着的首级还在滴血。
  众人顿时噤声,仿若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与此同时,灞桥的芦苇荡里,沈爷正往箭簇上缠浸过鱼油的麻布。
  亲兵举着火把过来,他望见对岸联军营地的炊烟歪斜着飘向东南。
  "起风了。"
  沈爷的脸上浮起笑意,将令旗插进结冰的河面。
  这场东风,很快就会到来。
  ……
  果然,鲜卑贼心不死,仍旧惦记着要让冀州沦为焦土。
  这一日,鲜卑主将慕容烈向李明月下了战书,此一战,当是决战。
  朔风掠过冀州城头,李明月望着城外连营三十里的鲜卑军帐,指尖轻轻摩挲着剑柄的缠金纹路。
  天边泛起鱼肚白,他看见苏珏策马自西北角奔来,银甲上凝着霜花。
  "侯爷,那慕容烈把重骑兵布在东北翼。"
  苏珏勒住缰绳,战马在青石板上踏出火星,"他们想用铁浮屠冲垮金将军的轻骑。"
  李明月的目光掠过沙盘上蜿蜒的流沙河,铜制令箭在掌心转了个圈。
  三日前他们故意放走的鲜卑斥候,此刻该将假舆图送到慕容烈案前了。
  河岸看似坚实的土地下,埋着能吞没马蹄的流沙。
  卯时三刻,鲜卑牛角号撕裂晨雾。八万铁甲如黑潮漫过平原,重骑兵的马槊在朝阳下泛起血光。
  李明月站在城楼观阵,看着金元鼎率三千胡骑迎头撞向敌军左翼——那些套着皮甲的轻骑看似散乱,实则始终与铁浮屠保持着箭矢射程。
  "放他们过河。"李明月对传令兵抬手。
  城头赤旗低垂,佯装溃退的胡骑突然调转马头,在流沙河岸划出半弧。
  冲在最前的鲜卑重骑尚未察觉异样,铁蹄已陷入松软泥沙。
  战马嘶鸣着跪倒,披甲士卒摔进泥淖,像跌入蛛网的甲虫般徒劳挣扎。
  慕容烈的帅旗终于出现在东侧高坡。
  李明月解下腰间玉符,城楼鼓声骤变。
  埋伏在林间的五千弩手掀开草席,三棱箭镞对准了正在整队的鲜卑步兵方阵。
  "侯爷,该收网了。"
  苏珏递来角弓时,李明月瞥见他的银甲已染作赤红。
  而楚越那边正率轻骑穿插敌阵,长刀划过之处,鲜卑人的皮弁随着血柱飞上半空。
  流沙河成了天然屏障,将八万大军割裂成首尾难顾的两段。
  午时的日头灼烤着战场,李明月亲率八百玄甲骑自西门突出。
  他们沿着昨日挖就的暗道直插中军,马槊挑翻鲜卑狼旗的刹那,慕容烈终于看清沙盘上缺失的那道墨痕——本该标注沼泽的流沙河,在假舆图上竟绘作坦途。
  "竖子安敢欺我!"
  鲜卑统帅挥刀斩断案角,却见一杆银枪破帐而入。
  李明月甩落枪尖血珠,染血的眉峰下眸光冷冽如星:"慕容将军,别来无恙啊?"
  北风卷着细雪掠过冀州城头。
  只见李明月站在城门外三里处的荒草坡上,脚下是未干的血洼。
  被鲜血浸透的征袍下摆早已冻成冰甲,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发出细碎的裂响。
  远处传来马蹄踏碎冰碴的脆响。
  十二名鲜卑轻骑踏着晨雾而来,当先那人玄甲上缠着金狼皮,弯刀在鞍侧晃出寒光。
  "平阳侯好胆色。"
  慕容烈勒住战马,中原官话说得字正腔圆。
  他解下狼皮兜鍪,露出眼角那道斜入鬓角的旧疤,"本将今日就将你们李家斩草除根。"
  寒风裹着雪粒子抽在脸上,李明月面无表情。。
  "所以今日倒是省事。"慕容烈翻身下马,弯刀出鞘时带起一串冰晶。
  "冀州城门紧闭,你的同袍倒是识趣。"他说着环视四周,两军将士不知何时已退至百步之外,将这片染血的荒坡围成天然的角斗场。
  李明月扯动嘴角,尝到唇上结痂裂开的血腥味。他想起昨夜在军帐中烧掉的密信——苏珏写得明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惜慕容烈不知道,冀州城墙下埋着三百桶猛火油,更不知道他此一战凶多吉少。
  弯刀破空声骤起。
  李明月横刀格挡,金铁相击的刹那,菩提城的哭喊声与眼前刀光轰然重叠。
  "当啷!"
  断刀崩开第七次劈砍时,李明月终于摸清了弯刀的轨迹。
  慕容烈的刀法带着草原狼群的狠戾,却终究改不了鲜卑贵族惯用的上挑式。
  雪粒子突然密集起来。
  李明月故意卖个破绽,左肩迎上刀锋的刹那,断刀如归巢雨燕般钻进对方甲胄缝隙。
  他听见皮革撕裂的闷响,接着是滚烫的血喷在腕甲上的嗤嗤声。
  慕容烈踉跄后退,弯刀插进冻土才堪堪站稳。
  李明月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发现自己的断刀正卡在对方的肋骨间。
  "你……咳……"
  慕容烈突然笑起来,血沫顺着金狼皮往下淌,"怎么……怎么会这样……"
  李明月猛地拧转刀柄。
  骨裂声响起时,他贴着对方耳边轻声道:“慕容将军,你大意了!”
  雪越下越大,盖住了弯刀坠地的声响。
  当李明月将染红的长剑按进仇人胸膛时,远处突然传来冀州城头的战鼓声。
  他望着慕容烈瞳孔里渐渐熄灭的火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兄长教他燕回刀法时说过的话:"这招递出去,就再没有回头路。"
  雪粒落在睫毛上,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李明月跪在雪地里,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渐渐与战鼓声合为一处。
  远处有马蹄声逼近,但他已经不想起身了。
  是苏珏在尸山间找到了李明月。
  那人正在擦拭着李书珩留下的佩剑,脚边躺着慕容烈怒目圆睁的首级。
  胡人们围着缴获的战马唱起苍凉的调子,歌声里混着伤兵的呻吟与乌鸦的哀鸣。
  "接下来是长安。"
  苏珏将染红的帕子丢进火堆,火星溅上他眉骨间的忧愁,"楚云轩也该退位让贤了。"
  李明月望向北方翻滚的乌云,指尖沾了点未干的血迹在青石上勾画。
  风里传来腐朽的气息,不知是来自满地尸骸,还是那座正在崩塌的王朝。
  当最后一面鲜卑战旗没入血沼,苏珏也踏着尸山走上城楼。
  他披风下露出半截锁子甲,金丝缠的护心镜裂作蛛网,却还记得从袖中摸出块杏脯递给楚越:"阿越,我们赢了。"
  楚越就着她的手咬住果脯,舌尖尝到铁锈味才发觉对方腕上绑着的绷带渗了血。
  张怀瑾正给苏珏包扎臂上的刀伤,"先生,我……"
  "世子,你真的长大了。"
  苏珏突然出声。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李安甫不知何时将散落的阵亡将士名牌收作一堆,正跪在青石板上逐个擦拭。
  晚风卷着未烬的灰烬掠过城头,楚越忽然将半块杏脯塞回苏珏口中。
  "苦。"
  楚越皱眉。
  "是季大夫调的。"
  苏珏笑着咽下,"他说我早晚会把自己折腾死……"
  话音未落,楚越赶紧抬手覆住苏珏的双唇,“这话可不行乱说,你会长命百岁,然后一直陪着我。”
  “遵命,楚将军。”
  残月升起来时,幸存的士兵开始清扫战场。
  李安甫抱着卷宗来找苏珏,却见苏珏与楚越已经睡着了——苏珏倚着小榻,楚越枕着苏珏的膝头,而楚越的手还按在剑柄上。
  李安甫转身要走,却听见楚越含糊的梦呓:"……换防……西城门……"
  月光漫过浸血的城墙,在青砖裂痕里蜿蜒成河。
  更鼓声里,有人往烽燧台添了把新艾草。
  ……
  冀州一战,冀州军大获全胜。
  由于鲜卑军主将慕容烈被李明月手刃,主帅萧定权也无心恋战,将降书送抵冀州后,便率麾下大军尽数撤出西楚境内。
  而这一消息自是让冀州军民信心大振,全城上下都陷入一片暂时的欢腾之中。
  接下来便是打扫战场,安置战俘,收点兵将。
  李明月既已决定剑指长安,冀州自然是枕戈待旦。
  而楚越望着那边欢呼雀跃的士兵,突然沉默了片刻,而后下马脱去身上的战甲,递于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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