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鲜卑主将的狼头槌迎面砸来,他竟不躲不避,任由槌头擦着耳畔掠过,反手削断对方咽喉。
"侯爷往西!楚云轩在饮马河埋伏了弓弩手,我们走鸣沙谷!"
忽然箭雨破空而至,穆羽抬手挥鞭打落流矢,流矢擦过苏珏颈侧留下一线血痕。
"杀出重围!"
李明月暴喝一声,挥剑斩断飞来箭矢。
八千残兵化作洪流涌入峡谷,两侧绝壁间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惨叫。
此时苏珏的白衣彻底染成绛色,他策马与李明月并辔,突然轻声道:"侯爷,请往前看。"
前方豁然开朗处,竟有数万铁骑严阵以待。
穆羽猛地勒马,看清帅旗上绣着的金字徽记时,手中的钢鞭当啷落地。
……
残烛在青铜蟠螭灯座上爆开第三朵灯花,镇北将军的加急密报送抵紫宸殿。
楚云轩握着鎏金狼毫的指节微微发白,朱砂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奏折上,洇开暗红血痕。
"金元鼎已过潼水关。"
他盯着舆图上蜿蜒如蛇的墨线,五日前才用银朱圈出的菩提城此刻被烛火映得赤红。
殿外檐角铁马在朔风中铮然作响,仿佛北境狼骑踏碎霜雪的蹄声已迫近宫墙。
"陛下,冀州六百里加急。"内侍跪呈的铜匣上沾着冰碴。
楚云轩用匕首挑开火漆的动作比平日慢了两分。羊皮卷上的字迹刺目:李明月与金元鼎合兵七万,破白马津。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麟德殿初见金元鼎时,那个披着狐裘的胡人将军曾跪在丹墀下,用生硬官话说要"归顺天朝",琥珀色瞳孔里却烧着草原野火。
"召王将军。"
话音未落,楚云轩忽然顿住。铜镜里映出帝王玄色常服上银线绣的十二章纹,恍惚间与记忆里李明月那袭沾血的素纱襕衫重叠。
七年前那个总爱与江文山倚着紫藤架谈笑的少年,如今竟能教胡人铁骑甘心俯首。
当王将军捧着沙盘进殿时,正看见楚云轩立在《山河九边图》前。烛光将玄纁十二章的影子投在斑驳舆图上,恰笼住冀州三郡。
楚云轩指尖划过标注"菩提"的墨点:"传令给镇北军,不要阻截金元鼎。"
"陛下?"
崔琰手中铜匙将插在幽州的赤旗碰倒在地。
"放他们过潼水。"
楚云轩转身时,腰间玉组佩撞出清越声响,"让金元鼎的狼骑替寡人试试李明月的城府。"
“是,陛下。”
五更鼓响,楚云轩屏退众人。
窗外渐起鹅毛雪,楚云轩望着宫檐下结冰的铜铃。
"果然,明月不可照沟渠……"
当年的一句戏言此刻想来竟成谶语。
楚云轩忽然起身取下壁上承影剑,剑锋掠过烛火时,在舆图上投下寒芒,正将冀州劈作两半。
"李明月要用胡人的刀,来破寡人的局么?"
"拟旨。"
他对着中贵人灵均开口,声音比剑刃更冷,"着安西节度使调陌刀队赴菩提城。"
停顿片刻,又补上一句:"格杀勿论"
拂晓时分,当第一缕天光穿透云层,紫宸殿的窗纸上仍晃动着帝王孤影。
楚云轩握着朱笔在冀州地界重重画圈,忽听得檐上积雪坠落之声,恍惚间竟似那年建章里,太子翻书时的温馨从容。
……
北风撕开云层,将碎雪拍在窗纸上。
李安甫笔尖悬在冀州布防图上方,灯芯突然爆裂的脆响惊得他指尖一颤,朱砂顺着狼毫滴落,在宣纸上洇出狰狞的蛛网。
城头戍鼓恰在此刻漏了一拍,他望着烛泪在青铜灯盏里堆成赤色珊瑚,忽然想起母亲总说这是凶兆。
"报——!"
传令兵几乎是滚进书房,铁甲上凝着暗红的冰碴。
那卷被血浸透的战报在案头展开时,檀木镇纸"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裂成两截。
"父亲……"
李安甫喉间涌上腥甜,五指死死抠住舆图边沿。
菩提城的地形在眼前扭曲成血色沟壑,他仿佛看见银甲白袍的父亲勒马回望,箭雨如蝗虫般遮蔽了最后一缕天光。
城头忽然传来骚动。
李安甫踉跄着扑到窗前,只见漫天纸钱混着雪片飘洒,鲜卑人的战鼓声里夹着尖锐唿哨:"李氏双雄的银甲都叫野狗啃烂了!"
与此同时,借着月色,李安甫看见母亲亲手绣的蟠龙旗被流箭射穿,绢帛裂口处金线垂落,在风里晃成吊丧的幡。
而那些裹着金粉的传单雪片般的飘进了城内。
蹲在檐下刮榆树皮的老汉伸手接住一张,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得滚圆。
粗粝的指腹摩挲过"李元胜"三个描金小楷,两滴老泪砸在鲜卑狼纹上——二十年前黄河决堤,是老王爷带亲兵用门板把他从洪水里捞出来的。
又过了半刻,西市绸缎庄传出裂帛声。守寡的老板娘扯下所有素绢,抖开的月白缎子上还留着给亡夫裁衣画的粉线。
她咬破指尖在每匹绢头写"奠"字,血珠顺着丝纹晕成红梅:"抬去城头!给将士们裹伤挡箭也好过便宜鲜卑狗!"
声音穿过云层,落到城郊的学堂里,这里的蒙童们正捧着《武经七书》,忽见先生将戒尺重重拍在"风骨"二字上。
白发老儒颤巍巍取下孔圣像,露出后面供奉的玄甲——那是老王爷当年收复幽州时穿的战甲,甲叶间隙还卡着枚突厥箭头。"今日起,习弓马。"
老人摘下腰间酒葫芦砸碎在青砖地,浓烈的烧刀子味漫过《论语》。
城南土地庙前,瞎眼婆婆摸索着将柏枝投入火盆。她怀里抱着褪色的婴孩襁褓,那是二十年前王妃在乱军中替她接生的孙儿。
"李家菩萨不该折在雪天呐……"
灰烬腾起时,庙祝突然发现供桌上的泥塑判官竟在淌泪——原是雪水渗进了彩漆裂缝。
最骇人的是戍卫所前的粥棚。正在分糠粥的瘸腿伙夫突然掀翻铁锅,滚烫的粥水浇在冻土上腾起白烟。
他解下腰间油津津的屠刀往案板一剁:"老子这条腿是跟着老王爷打突厥没的!婆娘们把腌菜缸腾出来,老子带你们熬金汁!"
巡城马队经过时,见沿街窗棂都系上了白麻。不是寻常丧事的直条,而是拧成北地特有的结绳——当年北燕皇帝薨逝,冀州州百姓便这般将麻绳打成锁扣,意为"锁住英魂不堕黄泉"。
七八个总角小儿蹲在巷口,用木炭把传单上的"李书珩"拓印到布条上,系着石块往城外掷。
忽听得一声裂帛般的唢呐响,城隍庙戏班子全员缟素登上鼓楼。花脸武生倒提银枪唱起苏珏所教的《破阵子》,旦角的水袖甩出十丈白练。
当唱到"马革裹尸终不悔"时,卖炊饼的刘二突然推来三车麦麸:"给老子撒下去!迷不死鲜卑狗也得脏了他们的招子!"
正午时分,满城响起捣衣声。
妇人们将亡夫的旧衣拆开,棉絮填入陶罐就成了万人敌。
东门卖虎头鞋的赵寡妇咬断最后一根线头,把三岁小儿绑在井轱辘上,转头抱起裹着铁钉的襁褓:"儿啊,娘要是回不来,你就数着打更声等世子开城门。"
后来,不知谁家先唱起了《冀州谣》。
沙哑的调子从茅草屋檐爬到青砖马头墙,烧炭翁的夯歌掺着铁匠铺的叮当声,最后汇成震天的怒吼。
楚越在城头望去,见万千百姓举着菜刀柴斧涌向武库,残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老王爷书房里那幅《百鬼夜行图》。
"世子!将军!胡人……胡人杀过来了!"
副将突然嘶吼着指向北方。
地平线上腾起滚滚烟尘,数万马蹄踏得冻土震颤,弯刀映着落日泛起血色。
李安甫解下腰间蟠龙玉玦,红线在掌心勒出深深血痕。
这是及冠时父亲系在他腰间的,说此玉能挡三次死劫。
此刻他将玉玦贴近心口,忽然想起去年重阳家宴,父亲指着沙盘说:"冀州城是块硬骨头,但若四面楚歌……"
"报!木将军中箭!"
"报!南门粮仓起火!"
"报!胡骑距城不足三十里!"
急报声里,李安甫缓缓拔出佩剑。
剑身映出他猩红的眼角,也映出城楼下堆积如山的尸骸。
有鲜卑人的,更多是冀州儿郎的,冻硬的衣甲下露出半截红穗——那是出征前家家户户系在子弟兵腕上的平安结。
"击鼓。"
李安甫听见自己说。喉间翻涌的血气混着话音砸在青砖上:"开武库,发雷火弹。"
他望着东南方向席卷而来的玄色洪流,忽然大笑:"父亲,您看见了吗?咱们李家的骨头,终究比鲜卑人的刀硬。"
接下来,又是几个时辰的激战。
苍茫风雪中,楚越将半块麸饼塞进嘴里,粗粝的碎屑划过喉头,不由得激得她咳嗽了几声。
城墙垛口结着三指厚的冰壳,楚越伸手掰下一块含在嘴里,任由寒气刺痛牙床——这是老王爷李元胜教她的醒神法子,当年在北邙山围剿马匪时,他们曾靠嚼冰碴子熬过七天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