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所有人不过是历史长河里的沧海一粟,他的天真也在此埋葬。
事已至此,他们只能向前走,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朔风卷着燃烧的旌旗残片掠过城头,将最后一丝硝烟吹散。
幸存的士兵开始收敛遗体,有个小兵哭着把陆羽的银甲残片埋进雪堆。
李明月突然挣脱苏珏的怀抱,抓起兄长遗留的断弓,对着鲜卑人的尸身连射七箭。
弓弦割破掌心也浑然不觉,直到苏珏从背后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躯。
"侯爷你看。"
苏珏指向东方。朝阳正从尸山血海中升起,将万里雪原染成赤金。
残破的"李"字旗在城头猎猎作响,与"苏"字大旗交叠成血色图腾。
李明月望着父兄安详的面容,忽然明白兄长为何至死都紧握那半块虎符——那不仅是调兵信物,更是撑起山河的脊梁。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幸存的将士们自发列阵。
铁甲相击声如编钟奏响,染血的枪戟指向苍穹。
李明月将虎符按在胸口,听见苏珏轻声道:"侯爷,你听,这是新生的啼哭。"
李明月凝神细听,在呼啸的北风中,竟真有婴孩的哭声自残破的瓮城传来——那是战火中诞生的新生命,正用稚嫩的哭声接续着未尽的战鼓。
第240章 大风起兮
断枪如林, 残旗似幡。
西垂残阳将满地箭簇镀成血色蒺藜,风卷过时竟分不清是白雪呜咽还是断刃低鸣。
菩提城内暂时有了片刻的宁静。
李明月盯着父亲铠甲裂缝里凝结的血块。
那处刀伤从右肩斜劈至左肋,与三年前他在校场被父亲击落兵刃时的伤口轨迹一模一样。
原来您也会老啊……
李明月忽然想起最后一次家宴上, 兄长李书珩将烤鹿腿最嫩的部位夹到他碗里,"明月多吃些。"
铠甲缝隙里漏进的风沙迷了眼,李明月俯身把额头贴在兄长冰凉的护心镜上, “这次换我带你们回家……”
下一刻, 李明月闻到风里飘来菩提树焦糊的香气。
这座城头原本栽着三十六棵百年菩提, 父亲总说树影能荫庇守城将士。
然而那些被鲜卑火箭焚毁的古树从来无法庇护任何人。
他不能, 谁都不能。
本以为前世的悲剧不会重演,然而造化弄人,他还是同前世一样, 亲眼看着父兄惨死。
“侯爷。"
思绪万千间, 军帐被掀开,苏珏将一顶染血的玉冠捧到李明月面前,他的白衣早已看不出颜色,“我们真的失败了……”
他说这话时喉结滚动, 像是咽下了什么更残酷的真相。
距离苏珏五步处安放着李书珩与李元胜的尸体,半截断剑仍死死抵在李书珩的咽喉处, 未合上的眼帘里凝着最后一线天光。
"这不该是你们的命数。"
苏珏的喉咙滚了滚, 喉结撞上铁锈味的空气。
他记得去年春分, 李书珩在书院后山折梅煮酒, 青竹纹的袖口沾了雪, 笑着将烫好的酒推到他面前:"苏先生总爱皱眉, 倒像比我们多活过一辈子似的。"
苏珏踉跄着走到两具尸体前, "王爷……"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苏珏忽然低笑出声。
原来史册上那行"天顺十八年冬, 李氏父子殒命"不是墨迹,是浸透纸背的血痂。
他以为能改天命,却不过是棋盘上妄动的一粒黑子。
帐外的寒鸦掠过烧焦的旌旗,冷雪倏然而至。
苏珏跪坐在两具尸身之间,希望那白雪能冲刷掉李书珩眉间的血污。
他又忽然想起穿越前读过的史料,泛黄纸页间"魂断伽蓝"四字轻描淡写,却不知要碾碎多少人的肝肠。
"王爷,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苏珏颤抖着去合李书珩的眼睑,指尖触到冰凉的皮肤,突然呕出一口腥甜。
原来所谓轮回,不过是把剜心之痛再尝一遍。
帐外传来战马嘶鸣,苏珏望着掌心蜿蜒的血痕,恍惚看见史官朱笔悬在云巅,墨汁淋漓如泪。
"侯爷,现在十万大军只剩八千骑,西楚禁军在三十里外按兵不动。"
闻言,李明月攥起父兄交叠的冰冷手掌,他忽然笑起来。
笑声震落铠甲上的血痂,露出底下暗银色的蛟纹。
"楚云轩要的不就是这个?"
他猛地抽出腰间长剑,寒光劈开浓重暮色,"用我李氏满门性命换他龙椅安稳!"
城头忽有马蹄声疾。
红衣银甲的女子翻身下马,面甲掀开时露出与李明月七分相似的眉眼。
是善后赶来穆羽。
苏珏瞳孔骤缩。
十年前冀州王府的往事他有所耳闻,为郡主易容换脸的正是季大夫。
此刻李家长女活生生站在面前。
风卷起穆羽猩红披风,露出腰间九节钢鞭——正是老王爷当年驰骋沙场的兵器。
"阿姊……"李明月声音发颤。
“父亲和兄长死了……”
此时的李明月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穆羽走过去将他抱在怀中。
“阿姊,我们永远失去他们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李明月喉间溢出幼兽般的悲鸣,穆羽将他的脸按向自己心口。
隔着重甲,她胸腔里心脏正突突跳动。
犹记得十二岁那年,父亲抱着她,指着冀州舆图,声音洪朗,"妤落,记住,李家儿郎的命要攥在自己手里。"
“明月,这不是你的错,我们要带他们回家,然后报仇。”
“阿姊……”
“明月……”
……
残月攀上城堞,八千残兵手中的火把已连成蜿蜒赤蛇。
苏珏踩着满地断戟登上烽火台,青铜灯树倾倒在他脚边,凝固的灯油裹着碎甲片,在月光下泛出青黑幽光。
他解下腰间玉带钩——那本是李书珩束发之物——将染血的素帛系在断矛上,旗面展开时,斑驳的"周"字正盖住城墙原先的"楚"字刻痕。
"取侯爷的蟠龙槊来!"
苏珏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铁甲。
两个亲兵抬着丈八长槊踉跄上前,槊锋还卡着半截鲜卑狼卫的指骨。
苏珏忽然转身朝着城下尸堆长揖及地,起身时抓起把带血的雪粒扬向夜空。
之后,苏珏撩袍跪地,玉冠高举过头:"请侯爷自立大周,于此承继江山!"
他额角青筋暴起,"楚云轩既说冀州拥兵自重,我们便坐实了这个罪名!"
李明月被众人簇拥着登上高台时,玄铁重甲仍在往下滴着黑血。
他望着苏珏手中那顶嵌着东海明珠的玉冠——分明是兄长弱冠礼时父亲亲自戴上的——喉头猛地涌上腥甜。
城下忽然传来马匹嘶鸣,穆羽策马拖来鲜卑大纛,金线织就的狼图腾在青石板上擦出星星火花。
"跪!"
苏珏突然暴喝。
八千残兵齐刷刷单膝砸地,铁甲碰撞声惊起城头寒鸦。
他捧冠的手背爆出青筋,玉冠边缘渗出的血珠正沿着蟠螭纹路爬行:"请侯爷承天命,继大统!"
话音未落,穆羽的钢鞭已劈开夜风,"李家儿郎的命,轮不到楚云轩来收!"
李明月踉跄后退半步,背后抵住冰凉的烽火台石壁。
他看见苏珏白衣上的血渍正缓缓晕开成红莲,城下士兵举起的刀枪映着火光,宛如一片燃烧的星海。
穆羽割破掌心,将血抹在狼头大纛上:"十年前楚云轩逼我假死脱籍,今日我便用这鲜卑狼旗给新朝祭旗!"
她染血的手指划过李明月的护心镜,在蛟纹上拖出刺目血痕:"蛟龙困在冀州太久了!"
于此同时,苏珏抬臂击响烽火鼓。鼓面破洞处漏出的声波混着血腥气,竟震得城头悬铃齐鸣。
八百千的嘶吼在荒原上炸开:"请侯爷继位!"
声浪惊得三十里外西楚大营战马长嘶,值夜士卒望着北方夜空隐约泛起的血光,慌忙敲响警钟。
"击鼓!"
新王的嘶吼穿透云霄。
八千铁骑在火雨中举起长刀,刀刃相击迸发的火星坠落在满地箭簇上,竟将整座菩提城点燃成血色火炬。
……
夜半时分,菩提城内突然火光冲天。
趁着夜黑风高,鲜卑军再次发起进攻。
李家父子双双殒命,但还不够,可频善奇要的是李家尽数为他的儿子陪葬。
所以这一次,可频善奇选择于城墙上冷眼等待。
八千残军,根本不足为虑。
李明月一马当先冲入敌阵,重剑劈开鹿角栅栏时,他望见苏珏站在城头挥动令旗,白衣猎猎如招魂幡。
八千轻骑化作尖刀直插敌营心脏,穆羽的钢鞭卷着火星,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今日我要带父兄回家,阻我者死!"
暴喝声响彻战场,李明月剑锋所指,正是冀州方向连绵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