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箭簇入喉的瞬间并不痛,只是冷,冷得像妻子指尖融化的雪水。
……
“铮——”
一声弦断,林宸不由得心惊。
半个时辰前,中贵人灵均的声音甜如蜜里淬毒,如今言犹在耳。
"陛下许丞相大人江南三州良田美宅,可不是让你追悔前尘的。"
他指尖抚过林宸剧烈起伏的胸口,"那李元胜自寻死路,您可是识时务的……"
残荷在太液池里打着旋儿,被大雪压得支离破碎。
杨兰芝提着官袍下摆跨过积雪时,听见麟德殿传来的琵琶声穿破雨幕,像把淬毒的银钩子,将整个王城勾成了醉生梦死的窟。
"左相大人留步。"
禁军统领横戟拦住去路,甲胄上的铜钉泛着冷光,"陛下有旨,今夜宫宴,闲杂人等不得惊扰。"
杨兰芝望着朱漆门缝里漏出的金粉,忽而笑出声来。
笑声惊飞檐下的乌鸦,黑羽掠过他花白的鬓角。
"闲杂人等?"他解下腰间金鱼袋掷在地上,"本相与陛下有要事相商。"
白玉阶上还留着未擦净的血迹,昨日谏官撞柱而亡时溅出的朱红,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釉色。
楚云轩斜倚龙椅,赤金衮服半敞着,露出锁骨处新刺的仙鹤纹。
那鹤眼用朱砂点了,在晃动的明珠光里似要泣出血来。
"杨爱卿。"
楚云轩捏着夜光杯,琥珀酒液顺着杯沿往下淌,"再过三日,李元胜的头颅就要送到长安,你猜是装金匣还是玉椟?"
话音未落,中贵人灵均已笑倒在御案旁,孔雀翎织就的披帛扫翻了鎏金香炉,沉香灰扑簌簌落在林宸的紫袍上。
林宸的手指在袖中蜷了蜷。
他想起方才飞马入城的信使,那少年喉头插着羽箭,怀里战报被血浸得字迹模糊。
彼时御花园正演着新排的霓裳羽衣曲,楚云轩撕碎那封战报,随手抛进荷花池喂了锦鲤。
"陛下。"
杨兰芝的声音像生锈的刀,割开满殿暖香,"菩提城破,北境十二州岌岌可危。此刻九路叛军距王都不过百里,您当真要……"
玉杯掷地的脆响惊得舞姬们慌忙伏地。楚云轩撑着御案起身,缠金丝的蹀躞带撞得玉珏叮当乱响。
"杨兰芝!"
他踩着满地琼浆逼近,"事到如今,你还要做诤臣?"
风声忽然大了起来。
林宸望着漏窗外黑沉沉的夜,想起自己入仕那日也是这般天气。
中贵人灵均的轻笑恰在此时响起:"说起来,李元胜的亲兵倒是忠心。明知菩提城粮草断绝,还在那破砖烂瓦里坚守。"
他拈起颗冰镇葡萄,汁水染得指尖嫣红,"可惜啊,还是命丧黄泉,实在是天佑陛下……"
中贵人灵均的声音实在刺耳,杨兰芝抖开官袍,露出内衬密密麻麻的血书——皆是这半月来撞柱死谏的官员绝笔。
"陛下……"
杨兰芝起身的瞬间,突然乍起的惊雷照亮他坚韧的面容,"五万英魂在奈何桥头……候着圣驾呢!"
“杨兰芝,你放肆!”
未等楚云轩暴怒,杨兰芝抢先一步道,“不用陛下生气,臣自己会处置自己……”
言罢,杨兰芝转身走出大殿,一步一步走到宗庙,然后正跪在宗庙前。
大雪逐渐湮没了列祖牌位,曾经楚云轩御笔"忠孝节义"的金漆斑驳剥落。
他忽然忆起楚云轩登基一年后,他陪着楚云轩于兰亭临帖,狼毫在宣纸上画出大气磅礴的"山河永固"。
如今那双手染尽忠良血,却要捧着降表去迎叛军。
"杨大人。"
瘦削身影猛地僵住。
杨兰芝不用回头也知道,林宸的紫袍定然浸透了冷意。
当年琼林宴上簪花的少年,如今眼里只剩将熄的灰。
"西楚社稷已然如此,您回去吧……"
“林大人,你后悔吗?”
杨兰芝没有起身,只是反问一句,风雪越发疯狂,却出奇的寂静。
良久,林宸苦笑一声,“后悔?我已经没有了后悔的资格,只盼望着公子能原谅我的身不由己……”
“那你呢,你能原谅你自己吗?”杨兰芝继续追问,语调里没有咄咄逼人,平常的好似多年的老友。
“我不知道,走的太久,初心不再,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了。”
“林大人,你也不必劝我了,我守的是自己的心,与他人无关。”
二人说了这么久,杨兰芝始终没有起身,留给林宸的只有一个决然的背影。
“杨大人,您保重。”
知道自己无论再说什么也是无法撼动杨兰芝的心意,林宸选择转身离开。
二人背对着渐行渐远,天地之间,又是一片寂静。
……
"王爷——!"
“父亲——兄长——”
苏珏与李明月的嘶吼震落檐角冰凌。
二人策马冲过满地残肢,李明月的银枪挑飞三个拦路的敌兵。
马蹄踏碎青砖。
李明月翻下马背的姿势像折翼的雁,白袍下摆浸着褐红的血,在朔风里凝成冰棱。
李明月是踏着血水奔来的。
他发间的簪子早在混战中跌落,青丝散乱如风中残旗。
菩提城阙门早已坍作废墟,断戟斜插在焦土中。
苏珏嗅到铁锈味里混着松脂燃烧的气息,那是李元胜惯用的箭囊熏香。他按住腰侧渗血的绷带,踩着满地碎瓦往城楼方向疾行。
"苏先生,我们失败了……"
李明月突然拽住他的袖口,所有的情绪都在此时爆发。
只见三丈外的旗杆下,李元胜的银甲碎成齑粉。
这位纵横疆场三十多年的将军,此刻半跪在血泊里,左手紧攥着半截断剑,剑尖深深没入鲜卑千夫长的咽喉。
李书珩伏在他膝前,青衫后背插着十七支雕翎箭,身下蜿蜒的血迹竟拼出个歪斜的"慎"字。
暮色漫过城垣,李明月踉跄着跪倒在地。
他颤抖着去触李元胜染霜的鬓角,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皮肤。
而李书珩的玄甲已被血染成赭色,脖颈处的箭羽在朔风中轻颤,身下蜿蜒的血河漫过焦土,浸透了周莹战前塞给他的丝帕。
当看见父兄交叠的尸身时,李明月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兄教他骑射的草场。
那时父亲的白龙驹踏碎满地野花,兄长将她的手按在弓弦上说:"明月你看,拉满的弓像不像天边新月?"
此刻,李明月跪在血泊中,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凝固的血冰。
兄长的佩刀深深插进焦土,刀柄上缠绕的平安结红得刺目。
李明月忽然发疯似的扒开积雪,直到指甲翻卷血肉模糊,直到在兄长紧握的掌心里找到半块虎符——那是父亲临终前塞进来的,边缘还带着碎裂的齿痕。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历史重演,父兄又一次死在自己面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为什么要赋予他回到过去的能力,到头来却还是无能为力?
明明他们做了能做的一切,历史为何还是不肯眷顾。
李明月的心口生疼,泪水无声划过。
无尽的痛楚湮没过他的胸膛,天地之间,只剩下难以言说的悲凉。
苏珏的银甲映着血色朝阳,他单膝跪地想要扶起李明月,却发现自己的手掌比李明月颤抖得更厉害。
昨夜突围时划破的伤口再度崩裂,血珠顺着护腕滴落,在雪地上开出细小的红梅。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李书珩在沙盘前的笑谈:"等退了敌军,定要喝光苏先生府窖里藏的三十年女儿红。"
李书珩的话语言犹在耳,往事一幕幕重叠。
眼前悲剧,与多年前的梦魇如出一辙。
"苏先生?"
记忆里的李书珩又一次带进一襟寒梅香,"这冰天雪地的,苏先生不如陪本王饮两盅烧刀子。"
"堂堂冀州王学什么梁上君子?"
他那时正整理卷宗,被窗棂的响动惊得险些泼了茶。
"我若走正门,那群酸儒又要参本王耽于私情。"
李书珩跃下时带落几片碎雪,掌心托着的红梅犹带霜色,"喏,西郊的老梅开了,想着苏先生的案头该添些颜色。"
思绪迷乱,苏珏喉间涌起腥甜,指尖死死扣进掌心。
疼痛让他异常清醒。
苏珏又想起去岁三月春猎,李书珩策马掠过他身侧,墨色大氅猎猎如鹰。"苏先生身体不好,,倒不如坐本王的马!"
话音未落便俯身将他拽上马背,惊得林间雀鸟扑棱棱飞散。那人胸膛震动的笑声混着青草香:"抓紧了,本王带苏先生去饮山涧最清冽的泉水。"
那泉水还在细细长流,说带他山涧最清冽的泉水的人却不在。
十年大梦,爱恨纠缠,徒劳一场,历史终究没有眷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