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三十里外菩提城的烽烟在铅云下时隐时现,像悬在丝线上的匕首。
  "让那群豺狗自相残杀不难。"他摩挲着剑柄错金纹路, "只需放出他们最在意的消息。"
  马蹄声惊起寒鸦,亲兵呈上舆图。李明月以刀鞘作笔, 在沙地上划出蜿蜒曲线:"兖州王与徐州王素有旧怨, 若让他们知晓对方得了朝廷密旨……"
  话音未落, 北面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鼓声。
  原来, 已经到了整军开拔的时辰。
  军队一路行进, 待到了第二日天光破晓时分, 菩提城的轮廓浮现于晨雾中。
  苏珏忽然收紧缰绳, 战马人立而起的长嘶惊散雾气——城门前横着五千鲜卑铁骑, 可频顿珠的弯刀映着初阳, 在雪地上划出新月般的寒光。
  "两位,别来无恙。"
  可频顿珠马鞍上悬挂的铜制沙漏正在缓缓流逝,"从嘉峪关到菩提城,你们比预计早了半个时辰。"
  他的目光扫过李明月,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不过你们要进这道城门,还需等沙漏流尽。"
  "是吗?"
  苏珏扣上面甲,精铁鳞片在暮色中泛着青光。
  他望着天际翻涌的彤云,想起七日前在嘉峪关瓮城下见过的那个老妪——她跪在儿子残缺的尸身旁,用豁口的陶碗舀血水喝。
  而战火纷飞中,又会有多少母亲跪在尸堆里寻找儿女的尸身……
  就在苏珏思绪纷飞之时,李明月已经纵马跃上高坡。
  远处地平线上,鲜卑狼旗如黑潮漫卷而来,重甲骑兵的锁子甲映着残阳,恍若流动的血河。
  他反手抽出鞍侧陌刀,寒光劈开朔风:"弩手上弦!重骑列锥形阵!"
  第一支鸣镝撕裂长空,苏珏看见了可频顿珠披着白狼大氅,青铜面具下双眼如饿狼般幽绿。
  "报!左翼轻骑已与敌先锋接战!"
  风雪中骤然炸开金铁交鸣之声。
  玄甲重骑如铁犁般楔入敌阵,马槊折断的脆响混着濒死惨叫。苏珏挥剑荡开流矢,忽见鲜卑阵中闪过银色反光——那是具装骑兵特有的镜甲。
  "侯爷!"
  他勒马回旋,剑锋指向前方烟尘,"可频顿珠在等我们重骑力竭!让陌刀队……"
  话音未落,东南角突然腾起冲天火光。
  李明月大笑挥刀,陌刀寒芒过处,鲜卑轻骑连人带马裂成两段:"去他的连环马!苏先生,你带轻兵去烧他们粮草,这里交给我!"
  苏珏劈手夺过亲兵的火把,两百轻骑如离弦利箭撕开战场。
  他听见背后传来陌刀破空的闷响,那是李明月最擅长的绞杀阵——三丈长的精钢陌刀轮转如满月,所过之处人马俱碎。
  可频顿珠的狼头大纛已然在望。苏珏猛夹马腹。
  "放箭!"
  火箭如流星坠入粮草堆,黑烟腾起的刹那,苏珏看见了可频顿珠扭曲的面容。
  一直随扈的小苏元挥剑劈开浓烟,红宝石刀柄在火光中泣血般妖异。
  两匹战马轰然相撞的瞬间,小苏元的剑锋擦着青铜面具划过,迸出一串火星。
  "汉狗!"可频顿珠的汉话带着腥气,"你们冀州……"
  弯刀劈至面门时,小苏元突然松镫后仰。
  刀锋贴着他鼻尖掠过,斩断一缕飞扬的鬓发。
  小苏元反手掷出腰间短刃,听见利刃入肉的闷响与战马的哀鸣。
  “哼!不许欺负苏珏哥哥!”
  坠地的可频顿珠尚未起身,陌刀寒光已至颈侧。
  李明月踏着血泊走来,刀尖挑飞那顶狼首兜鍪:"如何?我们能不能入城?"
  “还是说不准。”
  即便刀架颈侧,可频顿珠仍然一派淡然。
  “如何说不准。”
  “因为……”
  话音未落,可频顿珠一个旋身,灵巧的躲过了李明月的刀锋。
  之后,又一路敌军操戈而来。
  双方再次展开激战。
  这些西楚士兵作壁上观,而那些鲜卑士兵则一心拖住他们继续行进的脚步。
  这必是早就设好的圈套无疑。
  西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李明月的铁甲上,远处菩提城的轮廓渐渐清晰。
  父兄,你们一定要等着我……
  ……
  然而,事与愿违,李明月心中的祈祷没有被神明听到。
  可频善奇的总攻在辰时来临。
  若是之前,玄甲军尚有生机。
  然而,玄甲军前几日刚经历几场恶战,如今西楚鲜卑里应外合,他们已经是疲于应付。
  三千对上六万,毫无胜算可言。
  寅时三刻,菩提城头旌旗尽折。
  李书珩抹了把脸上血污,铁甲鳞片刮得掌心发疼。
  城下西楚禁军的火把绵延如星河,映得护城河水泛起粼粼血光。
  他们一直按兵不动,作壁上观,为的就是看他们力尽而死。
  厮杀中,李书珩望着父亲卸甲时颤抖的肩胛,喉头忽然发哽——那身玄铁重甲裂了三处,最深那道豁口在左肋,露出内衬的素白中衣。
  "换马。"
  李元胜将佩刀拍在垛口,青砖震落簌簌尘灰。
  亲卫牵来两匹战马,枣红马颈间系着玄色丝绦,墨骊马鞍鞯缀银星。
  李书珩瞳孔骤缩,那墨骊分明是父亲坐骑惊雷,此刻却配着普通军马的皮鞍。
  "父亲!"他攥住马缰,掌心铁锈味混着冷汗,"惊雷日行八百,您……"
  "聒噪。"
  李元胜翻身上马,束甲丝绦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摘下护心镜抛给儿子,铜镜背面錾着李家枪法七式,"辰时总攻,你守南门。"
  话音未落,东北角楼突然金鼓大作。
  晨雾漫过城墙,可频善奇的狼头纛已逼近百步。
  李元胜横枪立马,望着鲜卑铁骑踏起的黄尘。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祁连山围猎,也是这样遮天蔽日的尘烟里,他与可频善奇。
  "李元胜!"
  可频善奇金刀映日,狼裘缀着三百颗东珠,"拿你头颅换我王帐美酒!祭我儿英灵!"
  长枪破空之声撕开雾气,两匹战马错身刹那溅起火星。
  李元胜虎口发麻,惊雷却已调转马头冲入敌阵。
  他忽然大笑,枪尖挑飞三个鲜卑骑兵,血珠在半空连成赤链。
  "竖子安知酒中意!"
  枪杆横扫千军,砸得金刀嗡鸣不止,"此酒当祭我冀州英魂!"
  巳时三刻,南门箭楼轰然倒塌。
  李书珩挥刀斩断云梯钩索,忽听城下传来异样呼喝。
  他扑到垛口,正见父亲银枪折断,半截枪头深深扎进可频善奇左肩。惊雷前蹄扬起,鬃毛间凝着血痂。
  "书珩……"
  李元胜松开缰绳,掌心血肉模糊。
  他望着城头那抹银甲反光,恍惚看见某夜的烛火。
  惊雷突然人立而起,带着他撞向金刀寒芒。
  "接枪——"
  断枪裹着染血的护腕飞上城头,李书珩伸手去抓,却只接到半截枪杆。
  城下传来战马哀鸣,他看见父亲重重跌进雪地,惊雷前胸插着三支狼牙箭。
  可频善奇的金刀还在滴血,禁军突然潮水般退去。
  李书珩怔怔望着土丘上的玄铁残甲,直到副将拽着他避过流矢。
  他这才发现掌心嵌着块护心镜碎片,棱角刺破血肉,疼得钻心。
  未时末,西边天际腾起狼烟。
  残存的玄甲军正在巷战,忽听城外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
  李书珩砍翻最后一个鲜卑武士,抬头恍惚望见"李"字大旗刺破烟尘。
  血雨中,他抱着父亲半副残甲跪坐在地。
  断枪插在身前三尺,枪缨浸透暗红。
  之后,眼前的一切都被血色浸染。
  他们终究是败了,败的一败涂地。
  李书珩记得第一支火箭点燃了城楼囤积的火药,爆裂的气浪掀飞了整段城墙;记得自己挥刀斩断套马索时,突厥人的血喷在脸上瞬间凝成冰壳;更记得最后三十亲卫组成人墙时,他们后背相靠传递的体温,像寒夜里最后的烛火。
  是以,当可频善奇的长□□穿他右肩之时,李书珩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那是一种混合着铁锈与苦杏仁的味道,顺着血脉流进心脏。
  他放任身躯前倾,用肋骨卡住枪杆,在可频善奇惊愕的瞬间,将卷刃的雁翎刀送至对方咽喉。
  然而,可频善奇也不是等闲之辈,轻松躲了过去,并迅速抽身。
  又一波迅猛的进攻冲着玄甲军而来,穷途末路的玄甲军拼命死守。
  "父亲,孩儿来迟了。"
  李书珩跪倒在李元胜的尸身旁,用染血的手指阖上李元胜不肯瞑目的双眼。
  城下忽然传来震天欢呼,他看见另一路李字大旗刺破晨雾,看见银甲白袍的李明月一骑当先。
  可鲜卑人的鸣镝比他转身的速度更快,三支穿甲箭破空而至。
  第一箭穿透左膝,他单臂撑地;第二箭洞穿右胸,他咬碎半截牙齿;第三箭直取咽喉的刹那,他竟想起去岁上元夜,妻子在琉璃灯下为他系上的平安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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