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殿外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是大军开拔的前奏。
  辰时正,冀州宗庙的残雪被九十九级玉阶上的血迹染成褐红。
  李安甫踩着诸侯进献的虎皮踏上祭坛,瞥见荆襄刺史袖中滑落的淬毒匕首。
  苏珏的玉笏板突然脱手,正砸在那匕首上,金铁交击声惊飞檐上寒鸦。
  “诸位,不该起的心思千万别起,否则苏某可就要刀剑无眼了。”
  明明只是三品按察使,可周身的气场却无端让人觉得压抑。
  "诸位……"
  李安甫清亮的嗓音被北风撕碎。
  他望见坛下黑压压的诸侯冠冕,忽然想起去岁围猎时见过的狼群。
  冀州军阵中韩七的陌刀稍稍出鞘,刀柄缠着的布条露出半截"安"字,是母亲用他周岁时的襁褓所缝。
  祭文念至"奉天承运",辽东王的铁胎弓突然坠地。
  苏珏轻叩玉磬,暗处伏兵甲胄相撞的声响,竟与三日前截获的鲜卑密令中"辰时三刻攻城"的暗号一般无二。
  未时飨宴,九鼎中的牺牲血尚未凝涸。
  李安甫摩挲着玉樽上的裂璺,忽觉舌尖发苦——这分明是父王书房那尊摔缺了口的旧器。
  席间雍州王起身贺酒,腰间佩的鱼肠剑竟与去岁刺杀李明月的凶器形制相同。
  "世子殿下可知?"
  苏珏突然击掌,十二名玄甲卫抬进个铁笼,"昨夜有宵小欲焚粮仓,臣特备了份贺礼。"
  笼中灰鸽扑棱翅膀,爪上铜管滚落出半张羊皮。
  梁州王的象牙箸"当啷"落地——那正是他今晨飞往长安城的密信,信尾朱砂印被血污了半角。
  见此,苏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诸位,大周新朝已立,你们便都是新朝的臣子,莫要与旧朝有所牵连,否则……”
  话未说完,各诸侯竟打了个冷颤。
  申时阅兵,西风卷着残旗掠过点将台。
  李安甫的冕旒被吹得纷乱,恍惚望见台下某个老将的护心镜——镜面倒影里,苏珏正用唇语对韩七说"戌时焚册"。
  那是他们幼时在边关玩的暗语,原句该是"戌时焚敌粮册"。
  "报——!"
  八百里加急的令旗刺破暮色,"嘉峪关大捷!玄甲军火烧联军营三十七座!"
  诸侯山呼万岁的声浪里,李安甫的衮服后襟已被冷汗浸透。
  他分明看见那传令兵靴底沾着阴山特有的红黏土,而父亲他们此刻应该被困在嘉峪关外的冰原。
  天地间又飘起一场雪,将诸侯车马的辙痕尽数掩埋。
  而千里外的嘉峪关残墙上,半面玄鸟旗正裹着冰碴猎猎作响,旗角焦痕恰似新绘的龙纹。
  ……
  新升的朝阳将嘉峪关的断壁染成赭色。
  李元胜的白须凝着冰碴,蟠龙戟扫过之处,血珠在朔风里绽成红梅。
  关墙箭垛上的玄鸟旗早被狼牙箭撕成碎布,此刻猎猎作响的,是绑着十二颗鲜卑头骨的战马缰绳。
  "父帅!西翼弩机卡死了!"
  李书珩的青雀弓弦崩断三根,铁箭贯透两名元夏重骑后,堪堪钉在敌将护心镜上。
  他反手抽出陌刀,刀刃豁口处嵌着的碎骨,正是三日前突厥铁鹞子的腕甲。
  李明月在尸堆上翻滚,玄色大氅被血浸得沉如铁甲。
  而穆羽那边,她咬开火折子,将最后半罐火油泼向云梯。
  时隔多年,这是他们父子四人再次并肩作战,依然那般默契,
  关外三十里,鲜卑大营的狼头鼓震落檐上积雪。
  可频善奇的金帐里摆着沙盘,冀州方位插着支断箭——箭尾缠着楚越的银铃残片。
  "李元胜这老匹夫,"
  他割开奴隶咽喉取血研墨,"竟拿战俘的尸首填护城河。"
  探马忽报东南异动。
  可频善奇的弯刀劈开帐幔,望见夜空里三道赤色烽烟——正是元夏军独有的攻城信号。
  “野利毛寿倒是尽心尽力,难得,难得啊……”
  丑时三刻,嘉峪关瓮城传来裂帛之音。
  李元胜的蟠龙戟卡在城门机关,老将军暴喝一声,竟以肩为轴生生别断三寸厚的门闩。
  突厥重骑的弯刀劈向他后颈时,穆羽从马腹下滑过,断刃捅进敌骑战马的眼窝。
  "接住!"
  李书珩掷来半截铁链,末端拴着韩昭的玄铁面甲。
  李明月凌空抓住,反手抽碎鲜卑盾兵的鼻梁。
  寅时初,风雪骤急。
  李元胜的白甲已成赤铠,每踏一步都溅起血冰渣。
  他忽然望见敌阵中那杆苍狼旗——旗杆顶端悬着的,正是那年和亲突厥的永乐郡主发簪。
  李元胜喉间爆出兽吼,蟠龙戟横扫之处,七名鲜卑狼卫拦腰而断。
  辰时破晓,元夏军的青铜重弩撞开关门。
  李书珩的青雀弓弦尽断,他竟以弓身为棍,将攀上城头的敌兵捅下云梯。
  腰间的平安符突然崩线,素缎上歪扭的"平安"二字飘向血池——是周莹绣给他的。
  "长姐接箭!"
  李明月从尸堆里抽出半支鸣镝。
  箭尾缠着的布条浸透火油,点燃时映出苏珏的字迹:巳时三刻,东风起。
  穆羽搭箭拉弓,断裂的弓弦割破虎口。
  鸣镝尖啸着穿透风雪,正中西翼敌楼的承重柱。
  积雪压垮横梁的刹那,东风卷着火龙掠过鲜卑粮草大营。
  午时三刻,元夏的金帐在火海中坍塌。
  野利毛寿攥着半枚虎符嘶吼,接着又是一道调兵的军令。
  仅一柱香的时间,十六万元夏步骑陈兵关下。
  ……
  密报无误,鲜卑十五万大军已陈兵城下。
  领兵之人,名唤慕容灼。
  冀州城头的守军望见了最恐怖的景象。
  鲜卑十五万大军阵前,三百头疯牛被铁索连成冲阵,牛角绑着淬毒利刃,牛尾燃着幽蓝火焰。
  更骇人的是牛背上捆着炸药,分明是要效仿北燕的火牛阵。
  “列阵,迎敌!”
  冀州军一向训练有素,不多时便拉开阵势抵挡。
  此时,王府内,武思言却端坐在铜镜前,正将孔雀金步摇缓缓插入发髻。
  "去军营取苏先生所制的龙骨水车。"
  她对颤抖的侍女轻笑,"鲜卑人既用火攻,我们便送场暴雨。"
  即使养尊处优多年,又作为世家贵女培养,武思言骨子里还是有将门之女风范。
  如今大敌当前,她临危不乱,镇定指挥。
  随着武思言的旨意传到军营,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城外护城河畔突然传来机括转动的闷响。
  准备已久排水机关轰然启动,混着火油的河水喷涌而出,在寒风中化作漫天冰雨。
  疯牛阵的火焰触水即爆,反倒烧穿了鲜卑前锋的皮甲。
  ……
  残阳如血,将冀州郊外的城墙染成赤金。
  苏珏勒马立在山岗,玄色大氅被朔风掀起,露出内里银甲上暗红的血渍。
  他望着远处的鲜卑大营,喉间又泛起三日前饮下的那碗饯行酒的热辣。
  "公子,暗桩来报。"桂平递上浸着雪水的密函。
  苏珏展开素笺,指尖掠过熟悉的暗纹——那是楚越亲手绘的竹纹。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夜,楚越在烛光下为他系紧护心镜的模样。
  铜镜映着她低垂的眉眼,金步摇在鬓边轻颤,却在抬眼时化作寒星:"放心,冀州有我。"
  此刻信笺上朱砂淋漓,分明是楚越的字迹:"八路诸侯已至函谷。"
  苏珏将密函凑近火折,火舌舔舐处现出第二层密文。
  那是用牛胆汁写的行军图,蜿蜒红线自雁门关直指嘉峪关西侧的鹰嘴涧。
  他忽然轻笑,笑声散在呼啸的北风里,惊起寒鸦数点。
  "取舆图来。"亲卫应声抖开羊皮地图,苏珏以剑尖点着山涧:"鲜卑人若要截断粮道,必走此处。"
  剑锋陡然转向西南三十里处的荒村:"但今夜有暴雪。"
  话音未落,天际已压来铅云。
  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地平线上黑潮涌动。苏珏翻身上马,玄铁令牌在掌心硌出深痕:"传令各营,依计行事。待烽火起时——"
  他顿了顿,望向冀州方向。风雪渐浓,却遮不住眼底灼灼火光:"告诉楚将军,子时三刻,看北天星落。"
  冀州城头,楚越白裘胜雪。
  她垂眸望着城外连绵的鲜卑大营,腕间玉镯与剑鞘相击,发出清越鸣响。
  城下忽然传来轰鸣,数十架云梯架上了城墙。
  "泼金汁!"
  楚越声音清冷如碎玉。滚烫的粪水倾泻而下,惨叫声中夹杂着皮肉焦糊的声响。她忽然嗅到风中异样的腥甜,瞳孔微缩:"弩机准备!西南角楼,放——"
  三支鸣镝破空,藏在云梯后的投石车应声而碎。副将匆匆来报:"将军!东门告急!"
  楚越解下白裘掷于箭垛,露出绯红战袍:"取我的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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