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什么都瞒不过苏先生,我提前半年就在嘉峪关前三百里处埋下硝石和火油。"
李明月直视着苏珏的眼眸,"只要父兄无法抵达嘉峪关……"
说到此处,李明月突然停顿,眼底蔓延出的是一种决然到极致的痛苦。
如此变化,蓦然让苏珏心头一紧,他反问道,“那你呢?”
“我?”
李明月摇头苦笑,“不知道,我没想过给自己留什么路,前世太苦,我不想重蹈覆辙……”
一提到前世,李明月肉眼可见的神色迷茫。
回想前世种种,父兄惨死,诺大的九州,唯有他只身一人。
那时已经登上帝位的自己,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富丽堂皇的长安宫,寝殿内挂着故人的画像。
他总会从傍晚,枯坐至天明。
直到近身侍奉的内侍战战兢兢地来到身前,苦劝自己合一合眼,稍作休息,自己才微微一笑,“朕要做一件事情。”
他记得,那时的自己是如此说的,“苏先生,朕想他们了……”
这话没头没尾,语无伦次。
从李明月,到周灵王;
从冀州,到长安;
从万人台上的指点江山,到御书房内的宵衣旰食。
周灵王李明月在位二十年。
唯一的嗜好,便是找来苏先生,听他讲讲往事。
重复,再重复,直到滚瓜烂熟才心满意足。
无论政事多么复杂,他只要听一段怀念的往事就好。
虔诚、狂热,甚至走火入魔。
“故人凋零,唯有苏先生还在,朕,真的觉得累了……”
多少次心力交瘁之时,都是苏先生陪在他的身侧,与他度过那漫长的冷夜。
然而,时不待明月。
苏先生仅陪伴了他三年。
周朝新元历三年,帝师苏珏病重,这位历经三朝的传奇人物终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自此,他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位故人。
之后的二十年,李明月的记忆是模糊的。
时光飞逝,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朕,就要来找你们了……”
他不断念叨着这句话,在月华台上站了整夜,一病不起。
半月后,周灵王李明月驾崩,谥号宣靖。
李明月沉浸在前世的痛苦之中,电光火石间,苏珏察觉到李明月是想用自己的命去换父兄的一线生机。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苏珏心神动荡,之前笼罩于心头的迷雾豁然开朗。
所谓的峰回路转,不过是逆天改命。
“侯爷,苏某劝你不要动那个念头。”
“总要试一试。”李明月回答的平静。
“是拿性命做赌注吗?”苏珏再次反问,这一次李明月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苏某明白了。”
见此,苏珏也不再多问,他扯下衣裳下摆为李明月包扎伤口,然后将大氅还给李明月,之后抱着招财离开观星台。
而李明月却未曾离开,观星台是最好的回忆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城楼下传来玄甲军整装的铁器碰撞声,李明月终于回过神来。
他将星经残页小心翼翼按在胸口。
"父亲,当年您教我观星,说白虎抬头必见血光。"
他对着嘉峪关方向喃喃自语,指尖拂过玄甲上的白虎纹,"却没说白虎垂首时,该用多少亡魂填星轨。"
雪忽然大了,纷纷扬扬像是要掩埋所有星象谶语。
李明月最后望了一眼浑天仪,青龙角上的穗子已结满冰凌,在月光下泛着血色。
他转身时带起的气流惊动仪轨间栖息的寒鸦,黑羽掠过《尉缭子》中夹着的信笺。那纸上只有八个字,墨迹晕染如泪痕:
"此去无归,勿候星陨。"
……
卯时三刻的冀州辕门擂起战鼓,苏珏撞开持戟卫兵冲进中军帐。
中军帐内,李元胜正在擦拭自己的青铜剑。
显然是已经做好了开拔的准备。
一见到苏珏急匆匆的进来,李元胜便知道他还是来劝他们不要去嘉峪关的。
“苏先生,夜深霜寒,还下着雪,你身体不好,先回去休息吧,待天亮时再与我们送行。”
李元胜很清楚,苏珏如此执拗的阻止他们,并不是人心凉薄,而是真的担心他们的安危。
"苏某不才,方才夜观天象,不想得此卦象,此卦象若应验……”
苏珏将龟甲碎片放在舆图上,裂纹正贯穿嘉峪关外的饮马河,"五万玄甲埋骨处,当在此处。"
话音刚落,李元胜将目光放到那龟甲碎片上,却不出一言。
他又何尝不知此去凶多吉少,但百姓无辜,他们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二人就是这样沉默着。
此时李书珩挑起帐帘进来,肩甲上凝着霜花:"苏先生可听过幽州童谣?'白虎衔尸,青龙断角,宁作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他解下佩剑压在龟甲上,"可李某偏要做那断角青龙。"
帐外忽起马嘶,陆明拿着一枚染血的令箭走了进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
苏珏认出这是三日前派往青州的斥候所有,箭羽上的焦痕与梦中景象重叠——正是嘉峪关粮仓起火的信号。
而那名女子,正是陆羽的心上人——方小姐。
“王爷,这位方小姐说要找师傅。”
陆明将令箭交给李书珩,并说明了方小姐的来意。
“好,本王知道了,陆明,带苏先生下去休息,然后带方小姐去见你师傅。”
李书珩对苏珏与李元胜方才所说之事一字不提,苏珏还想再劝,却也知道此时不合时宜,便行礼告退。
出了中军帐,陆羽竟早已等在外面。
有道是心有灵犀,方才陆羽正擦拭银甲上的血渍。
忽闻辕外传来銮铃碎响,他握剑的手腕一抖,铜盆里的水纹便层层荡开。
一见到方小姐,他连日奔波疲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你怎么来了……”
陆羽一开口,言语间皆是情窦初开的欣喜和紧张。
“西楚战火纷飞,我,我……”
说着说着,方小姐低下头去,与陆羽方才的表现一模一样。
鬼使神差般,苏珏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方小姐扶着斑驳木柱喘息,鬓边垂落的碎发凝着北地风霜。
三年未见,她仍能隔着重重旌旗辨出那抹青灰色身影。
陆羽转身时,天边最后一线金晖正落在他眉弓的旧疤上,倒像新添的朱砂痕。
这样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确实是陆羽的良配。
苏珏这样想着,然后跟着陆明离开。
"冀州军即将开拔。"
陆羽的声音落到方小姐的耳中,比记忆中更沙哑,指腹轻轻蹭过她冻裂的唇纹。
营火在皮帐上投出摇晃的影子,远处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
方小姐解下颈间褪色的五色缕,红线早已沁入肌理。
陆羽忽然握住她颤抖的手腕,铠甲边缘在掌心压出深痕:"若陆羽能活着回来,来年端阳……”
话未竟,号角声裂空而起。
帐外铁蹄声如雷,陆羽系甲绦时,方小姐看见他后颈有道新痂,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
"我会在冀州城等你回来。"
方锦瑟将五色缕缠上剑柄,帐帘翻卷间,北风裹着细雪扑进来。
陆羽最后望她一眼,眸中映着千里烽烟,却比三年前上元夜的河灯更亮。
……
辰时的日晷影斜得诡谲。
苏珏不发一言立在五万玄甲军前,看着自己改良的望远镜被装进辎重车。
一幕幕往事在眼前划过,真实而又虚幻,从前种种定格成嘉峪关的一片血色。
往事与梦境重叠之间,苏珏转头看向身旁的李安甫,已经十六岁的少年此刻身形微颤,眼底盈着几滴泪水。
“父亲……”
李安甫想开口劝父亲不要去那嘉峪关,却不知如何开口,所以话到嘴边,也只是叫了一声“父亲”。
之后,他将希冀的目光投向苏珏,一句“苏先生”传来,苏珏的眼神才有了焦距。
梦里那个悲痛到绝望的少年一点点与李安甫重合,刹那间,他心头微痛,呼吸一滞。
不,不会是这样的……
所以,当李元胜的白虎盔掠过眼前时,苏珏突然俯身跪地高呼:"王爷,苏某昨夜夜观天象,天象不祥,是为荧惑南倾,天柱将折!"
铁甲洪流为之一滞。
前排士卒的陌刀映出苏珏额苍白的脸色。
楚越下意识上前一步,李书珩却比她更快。
他策马回旋,叫来陆明,让他将苏珏扶起来,然后接过苏珏手中的谶纬图,郑重道:"苏先生的心意本王清楚,但潼关道上的流民等不得天道轮回!"
“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