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苏珏还想说些什么,招财却突然跃上鼓车,利爪撕扯着"李"字帅旗。
  北风卷着帅旗掠过苏珏眼前,露出背面的斑驳血字——正是燕文纯绝笔诗中的"宁覆金瓯碎,不教胡马归"。
  这一刻,苏珏彻底清醒,他改变不了李家父子的心意,他也改变不了历史。
  这样的铮铮铁骨,注定走向悲壮。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苏珏都是浑浑噩噩,直到未时的饯行酒泼湿了《六军阵图》,他才有所清醒。
  苏珏跟着众将士摔碎青玉盏,却俯身拾起瓷片,锋利的瓷片扎进掌心,元音的疼痛让苏珏恍然如隔世再生。
  李明月按住他渗血的手:"苏先生,不要这样……"
  “为什么……”
  苏珏一脸的茫然苍白,整个人犹如一尊易碎的瓷白的上品瓷器。
  李明月一时回答不了他,只能沉默。
  饯行酒喝过,玄甲军开拔的号角震落檐角冰凌。
  “苏先生,冀州就交给你与明月了!”
  言罢,李元胜最后望了眼冀州城楼,那里有他亲手栽的白梅林。
  而当五万铁骑踏碎护城河的薄冰时,苏珏看见招财的金瞳里映着天穹裂开般的白虹贯日。
  五更天的雪终是掩埋了玄甲军的蹄印。
  苏珏急切的奔上城楼,看玄甲军的火把长龙渐渐没入潼关道迷雾。
  李明月解下玉佩系在他腕间:"苏先生,我们回去吧。"
  “好……”
  苏珏的声音好似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低沉沙哑,就连转身的脚步也有些踉跄。
  见此,李明月伸手扶住了他。
  然而,不知哪里传来凄厉的嚎叫,城下流民队伍里有个孩童在唱:"青龙折角兮白虎哀,玄甲覆雪兮无人归。"
  闻此童谣,苏珏蓦然攥紧了玉佩,琅琊纹的棱角刺破掌心,血滴在雪地上竟是如此的刺眼
  雪粒扑在苏珏睫毛上,他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玄甲军,突然想起招财对他他说的话:"历史修正力会吞噬所有悖逆者,除非……”
  除非,除非有人愿成为悖逆本身。
  第231章 历史回旋(四)
  三日后, 第一缕晨光照亮白梅林,八百里加急的蹄声惊起寒鸦一片。
  自从那日玄甲军开拔,苏珏便一直在白梅林中苦等, 此时他接过战报,上面的文字触目惊心。
  ——鲜卑连破边境十五城,鲜卑骑兵用抓来的流民去填护城河。
  放下战报, 苏珏深吸一口气, 眼前浮现出百姓流离失所的景象。
  “看来, 计划要提前了。”
  言罢, 苏珏又拿起另一封战报。
  残雪压枝,白梅林里飘着细碎的雪霰。
  苏珏握着火漆封口的战报,指尖被北风刮得发青。
  信纸在案头铺开时, 几片梅瓣落在"鲜卑新封的左贤王可频顿珠绕道阴山"的字迹上, 红印未干的墨迹洇出暗色。
  "十三!"
  楚越的靴声踏碎了梅枝积雪。玄色大氅挟着冷风卷进亭中,露出身后裹着狐裘的少年。
  李安甫发间沾着雪粒子,鼻尖通红,偏要梗着脖子作出一副凛然模样。他腰间佩剑镶着青玉螭纹, 是去年生辰时李书珩亲手系上的。
  "世子说要往嘉峪关送冬衣。"楚越解下佩刀搁在石案,刀鞘磕在砚台边沿, 溅起几点墨星, "我在西城门截住马车时, 箱笼里还藏着半匣火药。"
  苏珏垂眸将战报折成方胜。
  纸角擦过案上白梅, 花瓣簌簌落在世子绣着银线的靴尖。"王爷临行前说过, 世子若能将《武经总要》倒背如流, 便可入军中历练。"
  "先生, 父亲此去惊险万分!"
  少年突然拔高的嗓音惊起寒鸦, 扑棱棱撞落枝头积雪。
  他攥着狐裘领口的指尖发白, "你们都说鲜卑人是秋后蚂蚱,可方才那战报……先生看信时眉头皱了三回!"
  梅香陡然一滞。
  楚越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却被苏珏一个眼神止住。亭外雪光映着青衫文士的侧脸,他起身时广袖拂过石案,带起一阵裹着墨香的冷风。
  "铮——"
  剑鸣惊破雪夜。李安甫仓皇后退半步,却见苏珏抽出了他腰间佩剑。寒光劈开簌簌落梅,剑锋堪堪停在世子鬓边,挑断一缕被霜雪黏住的发丝。
  "王爷教过世子用剑吗?"
  少年喉结滚动,盯着横在眼前的剑刃:"父亲说……剑不出鞘时最利。"
  "所以王爷将佩剑留在王府。"
  苏珏手腕微转,剑光如游龙掠过梅枝。
  碗口粗的老梅应声而断,积雪混着花瓣泼了李安甫满身。"世子可知这一剑若在阵前劈出,要折多少冀州儿郎性命?"
  李安甫僵立雪中。
  断枝上的白梅落进他颈间,被体温融成冰凉的水痕。
  他忽然想起父亲出征那日,玄甲映着朝阳,却在城门阴影里回头望了他一眼。那时满城柳絮如雪,此刻却是真雪落眉睫。
  "鲜卑左贤王绕道阴山,今晨突袭玉门。"
  苏珏归剑入鞘,金属相击的脆响惊得少年一颤,"世子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跟随楚越而来的副将何焱突然单膝跪地:"末将愿率轻骑驰援!"
  "此刻玉门关外飞雪连天,你带着火药能跑过漠北的寒风?"
  苏珏将战报掷入炭盆,火舌倏地卷上"断粮"二字,"王爷要我们守住的从来不是城墙。"
  李安甫看着青烟袅袅升起。
  他突然意识到父亲留给他的不是冀州,而是眼前这个会在雪夜穿单衣看战报的人。
  苏先生广袖下的手腕比梅枝还清瘦,方才握剑时却稳得像父亲架在城头的弩机。
  "世子,你可曾闻过将开的梅花?"苏珏忽然指向亭外老梅,"寒香浸骨时最烈,待真正绽开反倒淡了。"
  他指尖沾了炭灰,在石案上画出蜿蜒曲线,"鲜卑人想截断粮道,我们就送他们一场塞上风雪。"
  副将何焱猛地抬头:"大人是说……"
  "幽州粮仓的陈米该派用场了。"
  苏珏咳嗽着拢紧青衫,袖口露出的腕骨像梅枝上未化的雪,"让斥候带着粮车往阴山北麓走,车辙印要深,落雪后须得像真压了万石粮草。"
  李安甫忽然蹲下身。他取下腰间螭纹玉佩按在舆图上,玉色映着未干的墨迹:"用我的车驾。去年鲜卑使臣见过这辆马车,他们认得冀王府徽记。"
  副将何焱的佩刀再次出鞘,这次是割断自己的一截衣袍:"末将用性命担保……”
  "你的命要留着收陇右十六州。"
  苏珏用剑尖挑起那缕断发,轻轻放在炭盆里,"传令各郡打开义仓,就说世子亲赴边境犒军。记住,流言要比马蹄快。"
  梅香忽然浓烈起来。
  李安甫转头望去,发现被剑气劈断的老梅伤口处绽开了新蕊。
  苏珏将佩剑系回他腰间时,指尖拂过剑柄螭纹:"王爷当年在此处刻了八个字,世子可还记得?"
  李安甫按住剑鞘的手微微发抖。
  他当然记得,那日父亲握着他的手抚摸凹凸的刻痕,甲胄上的血腥气混着梅香——持重若轻,守心如玉。
  雪夜渐深时,苏珏带着李安甫登上角楼。
  远处官道火龙蜿蜒,那是副将何焱带着伪装的粮队正趁夜色出发。
  李安甫看着火光没入雪幕,忽然轻声问:"先生为何不拦我?"
  "拦得住少年心气,拦不住北境长风。"
  苏珏将暖炉塞进他手中,炉壁雕着同样的螭纹,"王爷十四岁那年,也曾单骑追敌三百里。"
  五更鼓响时,梅林深处传来马蹄声。
  亲兵送来新的战报,火漆上印着陇右节度使的虎头纹。
  苏珏就着风灯拆信,忽然低笑出声:"左贤王果然分兵去劫粮车了。"
  李安甫凑近去看,信纸却被塞进他手中。少年就着晨曦辨认字迹,看到"风雪困敌三万"时,一滴墨突然在纸上晕开——原是檐角化雪落在眉心。
  "学会了吗?"
  苏珏指着远处渐亮的天光,"真正的战场不在黄沙里。"他广袖迎风展开,露出腕间缠绕的旧伤疤,"在人心起伏处。"
  ……
  另一边,李书珩与李元胜已带兵行进了八百里。
  一路上,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这日傍晚时分,玄甲军于菩提城原地行军休整。
  暮色压过枯树梢,李书珩在辕门外拾到半截断箭。
  箭簇沾着干涸的褐血,倒映出远处流民蜷缩的轮廓,像干涸河床上零星的砾石。
  "春汛未至,人潮先涌。"
  李元胜的玄铁甲掠过他肩头,惊起三两只寒鸦。
  他解下佩剑掷在沙盘上,铜制关隘图震颤着裂开细纹,"嘉峪关外三百里,流的是人血,不是黄沙。"
  子夜火起。
  流民裹着破絮冲击粮车,李书珩的银枪在月光下划出半弧寒光,却挑断数根捆柴的草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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