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那道痕是二十年前楚云轩还是青州王时,率军平叛留下的流矢所伤。
  "父亲,冬夜风凉,还请保重身体。"
  李书珩解下大氅披在老父肩头。
  玄甲上的白虎纹映着雪光,恍如当年母亲绣在战袍上的护身符。
  李元胜忽然指向东南:"伽蓝九郡的盐井,养活了幽州十三县,楚云轩这是在喂狼,而且这狼贪心不足,将我西楚百姓肆意践踏。"
  “所以,父亲当真要去?”
  “即便是龙潭虎穴,为父也要去,无论是北燕还是西楚,百姓最是无辜,我也容不得外族如此践踏。”
  李元胜的声音在风中慢慢飘散,他心意已决,就算嘉峪关早已设好了陷阱,为了百姓,他也要将那鲜卑,突厥,元夏三国赶出西楚。
  ……
  城楼的风声终究还是吹到了农庄。
  苏珏手中的茶盏突然坠地,青瓷在青砖上碎成十七八片。
  就在方才,沈爷带着小苏元风尘仆仆的回来,任务已经完成。
  而一听到这个消息,苏珏刚刚放好的心又起波澜。
  季大夫昨日新配的枇杷膏还凝在喉咙里,此刻却泛起铁锈腥气。
  他看见楚越的嘴在动,听见"嘉峪关""五万玄甲军"几个字在耳边炸开,五脏六腑突然被看不见的手攥住绞拧。
  "噗——"
  猩红溅上窗边垂挂的竹帘,斑斑点点像开败的石榴花。
  意识消散前最后的画面,是楚越煞白的脸和众人焦急的神色,以及打翻的药罐,褐色药汁顺着砖缝蜿蜒成一条浑浊的河。
  当苏珏醒来时夜色已浸透纱帐,季大夫的银针还在檀中穴微微发颤。
  苏珏推开搀扶的手,赤足踩过满地碎瓷。
  月光从云翳间漏下一线,照见书房门环上凝结的夜露,冷得像梦里嘉峪关城头的寒霜。
  "阿越,历史还是那般走了……"
  门内烛火猛地一跳。
  楚越的背影僵在沙盘前,地形图上插着三支朱砂小旗,恰是突厥,元夏与鲜卑的合围之势。
  苏珏扶着门框喘息,中衣领口还沾着暗红血渍,目光却死死盯住那沙盘。
  "是啊,我们难道真的无法改变吗?"
  楚越转过身,护腕铁片相撞发出金戈之音,她赶紧上前扶住苏珏,"十三,别这样……"
  铜漏滴答声里,梦里的一幕幕突然劈开夜色。
  这一次,苏珏看见十六岁的李安甫跪在灵堂,怀中抱着染血的银鳞甲。
  棺椁前的少年攥碎手中白幡,指缝渗出的血染红孝衣,出言时声音颤抖:"苏先生,为何会这样?"
  此刻烛光在楚越眉骨投下阴影,与梦中灵前的身影重叠。
  苏珏踉跄着按住沙盘边缘,黄沙从指缝簌簌而落:"阿越,我不要重蹈覆辙!"
  “可是,王爷心意已决……”
  苏珏瞳孔骤缩。
  梦里伽蓝城城破时,垂死的小陆明将染血的虎符塞进他手心的触感突然清晰,碎骨扎破掌心的剧痛顺着脊梁爬上来。
  他猛地呛出一口血沫,却低笑出声:"还没到最后关头,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言语间,苏珏咽下喉间腥甜,同时手背暴起青筋。
  窗外惊起寒鸦,扑棱棱撞碎一地月光。
  当苏珏攥着前线军报推开王府的书房门时,正看见李元胜将虎符按进印泥。
  "王爷可知此去结局?"
  苏珏挥退侍从,袖中抖落染血的布防图。
  羊皮上赫然是梦里嘉峪关围城路线,突厥弯刀与元夏铁骑合围的标记还带着焦痕。
  李元胜摩挲着妻子给他求的佛珠,目光掠过窗外操练的玄甲军:"三日前,嘉峪关传来急报……"
  他展开沾着雪水的密函,露出里面半块烧焦的襁褓布料,"鲜卑屠城时,妇人们将婴孩藏进灶膛……"
  佛珠突然崩断,沉香木珠子滚落满地。
  李书珩弯腰去捡,他拾起颗佛珠放入苏珏掌心:"苏先生教我儿安甫《孟子》,那句'虽千万人吾往矣',本王也记在心中。"
  楚越的铠甲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她手中提着突厥斥候的头颅:"王爷!最新战报,元夏分兵五万绕道阴山,三日后将截断嘉峪关水源……"
  鲜血顺着铁护腕滴在青砖地,洇成个诡异的卦象。
  "王爷!这是陷阱。"
  苏珏将布防图拍在沙盘,梦里的景象如毒蛇啃噬心脏,"楚云轩与三国早有密约,只等王爷入瓮!"
  "七日后大雪封山,嘉峪关会变成一具活棺材!"
  苏珏一改往日的谪仙清冷,那偏执焦急的模样,像极了竖起毛发的狐狸。
  “王爷,不能去!真的不能去!”
  这时,李明月突然掀帘而入,发间沾着坠落的白雪。
  他将染血的狼头令箭放于案上:"父亲,陆羽刚劫了西楚送往突厥的密函,楚云轩又许诺割让燕云六州……"
  话音刚落,苏珏最先开口,“楚云轩他真是疯了!”
  西楚是楚云轩一手创建,为了除掉王爷,他竟然能将国土拱手相让,他也的确是疯了!
  “嘉峪关的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我不能坐视不理。”
  言罢,李元胜颤抖着捧起玄甲军名册,密密麻麻的红圈标记着阵亡者——都是当年随他平定南疆的老兵。
  此一去,凶多吉少,他们却仍是无怨无悔。
  “王爷,苏某自知做不了圣人,只想让冀州安定,这嘉峪关,真的不能去!”
  苏珏惨白的脸上也满是决然,李书珩看着他那过分苍白的面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就这样,三人陷入一阵僵持。
  同时,更漏声里。
  李安甫抱着《六军阵图》站在屏风后。
  如今九州动荡,他怜惜百姓,却也认同苏先生所说。
  李安甫正要开口,就在此时,李元胜突然将虎符塞进苏珏手中,掌心的老茧摩挲着他素白的手:"苏先生,请与明月守好冀州。"
  他解下佩剑横于案前,剑鞘上"止戈"二字已模糊不清,"等我们带回嘉峪关十万冤魂。"
  第230章 历史回旋(三)
  子时三刻, 玄甲军开拔。
  而子时之前的观星台上结满霜花,苏珏攥着裂开的龟甲跪在铜铸浑天仪前。
  半个时辰之前,他用朱砂在玄甲上画下的二十八宿, 此刻正映着荧惑守心的凶兆。
  招财老老实实蹲在仪轨间隙,碧瞳里映着城楼下绵延的火把长龙。
  “招财,为什么我阻止不了……”
  苏珏跪在观星台上, 雪花簌簌而落, 尽乎湮没了他的身形。
  “历史不是可以轻易更改的, 我们能做到的只有接受。”
  陪着苏珏吹了很久的冷风, 招财却不觉得冷,它此刻也成了历史的局中人,也是冷漠的旁观者。
  “不, 我不接受。”
  梦里的结局近在眼前, 苏珏表现的越发执拗,甚至可以说是偏执到疯魔。
  面对苏珏的偏执,招财也无可奈何,它只是叹了一口气。
  真是和宿主一样, 都不肯与历史妥协。
  虽然招财心里嘀嘀咕咕,还是选择默默陪着苏珏。
  天地静默, 雪落无声。
  "苏先生何苦, 父亲与兄长心意已决, 不会改变的。"
  不知何时李明月也来到观星台上, 他一眼就看到被风雪浸染的苏珏, 之后解下大氅披在苏珏的肩头, 玄色貂绒上还沾着白梅香。
  闻言, 苏珏突然转身抓住李明月的手腕, "二公子, 你既是重生,当知王爷他们此去嘉峪关是有去无回!"
  “星象已成!为什么!为什么你不阻止!”
  苏珏的声音在观星台上飘飘荡荡,让人听了不由得心生哀痛。
  出征在即,他是真的没有法子了……
  寒风卷起《甘石星经》残页,李明月俯身拾起写着"太白犯昴"的纸片:"父亲教过我们观星,说昴宿主边兵。"
  他指尖抚过玄甲军旗上的白虎纹,"我不阻止,是因为我不会让白虎七宿坠在嘉峪关的大雪里。"
  “二公子,你此话何意?”
  “苏先生,你现在越来越不像你口中的新元纪人类了。”
  李明月站在苏珏的对面,月光将他的一半身子照亮,另一半却还是陷在阴影中,"没什么意思,苏先生,我也想坐上那高位!"
  苏珏突然抽出腰间的软剑对准李明月的心口:"二公子,不,苏某该称您为周灵王!"
  他握剑的指节发白,眼中尽是痛惜之色。
  苏珏不相信李明月方才所说,他想听实话。
  "苏先生可知,前世的周灵王为保王位,不惜让三十万将士陪葬,"
  李明月抬手抓住剑身,瞬间便有鲜血滴落:“苏先生不相信?”
  “不信。”
  苏珏言简意赅,他盯着李明月的眼眸,里面没有对权利的渴望,更多的是痛楚和决绝。
  见此,苏珏顺着力道放下佩剑,可李明月手心的伤口仍在滴血,他却恍若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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