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如此情势之下,楚云轩要再行祭天之礼。
  是夜,登仙楼十二扇雕花窗棂渗着霜色,楚云轩赤足踩在青砖地上。
  五年前浇筑的鎏金地龙早已冷却,寒意顺着脚底攀上脊梁,像极了他初入北燕王宫那夜踩过的血冰。
  案头青铜鹤炉倒着半炉香灰,那是用燕文纯的藏书焚化的。
  登基那年,他命人将燕室藏书阁三万卷典籍付之一炬时,灵均就跪在这方青砖上,用玉碗接住飘落的纸灰。
  夜色如霜,楚云轩屏退宫人,自己一人待在登仙楼里。
  这里静的可怕,从前痴迷神明长生的楚云轩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他推翻了北燕,折磨了燕文纯,文武百官也在他的股掌之中。
  可为什么还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所信奉的神明似乎一次也没有保佑过他,他的皇后,太子皆离他而去,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中贵人灵均。
  那这些神明,他还有信奉的必要吗?
  "陛下。"
  中贵人灵均提灯立在帷幔外,灯影将他鬓角的白霜染成青灰。
  十几年过去,他仍保持着熟悉距离,如同当年在青州当差时。
  楚云轩突然掀翻案上经卷,鎏金封皮的《洞玄经》散落一地。
  他抓起那柄斩过燕帝的七星剑,剑锋劈开垂落的帷幔:"这些经书!这些丹砂!"
  剑尖划过中贵人灵均的皂靴,"灵均,连你也在骗寡人?"
  灯影晃了晃。
  中贵人灵均弯腰拾起半截断剑,那是楚云轩还是青州王时赠他的防身短刃。
  断口处积着经年血垢,混着十几年前的尘沙。
  "奴婢记得,陛下初登大宝那日,在此处观鹤。"
  中贵人灵均声音像浸过雪水的绸缎,"鹤羽沾了丹砂,倒像是浴血而飞。"
  楚云轩踉跄跌坐蒲团。
  他忽然想起中贵人灵均背上那道疤——是替他挡下北燕余孽的箭矢留下的。
  当时中贵人灵均攥着断剑跪在血泊里,说的却是:"陛下,鹤要归巢了。"
  子时的更漏声惊起寒鸦。
  中贵人灵均跪坐案前研墨,腕间缠着褪色的五色绳。
  楚云轩盯着他腕上被墨汁浸染的绳结,忽然想起这是那位青莲先生被囚时编的。
  那个被他算计的北燕公主,在诏狱用衣带编了整整八十一道平安结。
  "青州进贡的雪毫笔……"
  中贵人灵均将笔锋浸入药汤,"用辽东白狼尾毛所制。"
  他手腕微倾,药汤在宣纸上洇出个残缺的"囚"字——正是燕文纯独创的飞白体。
  楚云轩暴起扼住灵均咽喉,却在触及他颈间旧疤时颓然松手。那里留着毒箭的铁锈,与案上断剑的裂痕如出一辙。
  "你早就知道。"
  楚云轩抓起药碗砸向鹤炉,汤药泼在青铜鹤眼上,竟像血泪般缓缓滑落,"所谓长生,所谓天道……"
  中贵人灵均从容拭去衣襟药渍,从袖中取出泛黄的起居注。
  那是楚云轩初登基时亲手焚烧的副本,纸页间还留着被火舌舔舐的焦痕。
  "天顺元年三月初七,陛下在此楼观鹤。"
  他指尖点着某处墨迹,"鹤唳九声,司天监说是祥瑞。"烛火爆了个灯花,将"祥瑞"二字烧成灰洞。
  寅时的雪粒敲打窗棂。
  楚云轩倚着丹墀数算更漏,忽见中贵人灵均捧着个檀木盒进来。
  盒中盛着半块玉圭,断口处沾着暗褐色的污渍。
  "这是北燕太庙的祭器。"中贵人灵均将玉圭浸入清水,污渍化开成血丝,"三年前礼部呈报说失窃了。"
  楚云轩抚摸着玉圭上的蟠龙纹,突然记起这是他攻破北燕王城时,宗政初策藏在发冠里带进诏狱的。
  当时灵均奉命搜查,却将玉圭浸在药汤里递给他:"陛下,鹤该剪羽了。"
  殿外忽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中贵人灵均推开雕窗,一只白鹤正扑棱着受伤的翅膀,在雪地上拖出血痕。
  楚云轩抓起断剑欲掷,却被中贵人灵均握住手腕。
  "陛下,是当年漏网的雏鸟。"
  中贵人灵均指腹按在他腕间跳动的血脉上,"养在太液池的,都已被陛下制成鹤氅。"
  楚云轩望着白鹤在雪中挣扎,忽然想起登基那日,中贵人灵均为他系上十二章纹衮服时说的:"陛下,鹤唳虽清,终不及战鼓壮阔。"
  五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时,中贵人灵均正在整理散落的经卷。
  楚云轩突然扯下十二章纹帘幔,金线崩断的声音像极了宗政初策被废去筋骨时的哀鸣。
  "灵均,把这些都烧了。"
  楚云轩将《洞玄经》撕成碎片,"用望月楼的木梁当柴引。"
  中贵人灵均却取出一卷斑驳的竹简:"陛下,简上刻着北燕二十八代帝王的名讳……”
  而在"燕文纯"三字处,留着被指甲反复摩挲的凹痕。
  楚云轩在渐亮的天光中看清,竹简背面竟用朱砂写着段祷文——是他当年为求子嗣,在西楚宗庙里亲手刻下的。
  字迹被血渍浸染,倒像是从燕文纯的眼眶里流出来的。
  中贵人灵均忽然吹熄烛台,任晨光漫过满地狼藉:"陛下,该早朝了,您今日还要在宗庙祭天。"
  他拾起白鹤遗落的羽毛,轻轻搁在残破的玉圭上。
  登仙楼外,雪地上最后一抹鹤血已被新雪覆盖。
  楚云轩踏着灵均扫出的青砖路走向太极殿,忽然听见云中传来一声鹤唳,清越如二十年前在青初见灵均时,他怀中玉佩的叮咚。
  ……
  卯时三刻的太庙笼罩在铅灰色天幕下,七十二级汉白玉阶上结着血冰——那是三日前被杖毙的钦天监官员留下的。
  楚云轩踩着玄色蟠龙靴踏上祭坛,十二旒冕冠的玉珠撞得叮当作响,礼官捧着青铜爵的手在抖,酒液顺着爵身蟠螭纹滴在《告天策》竹简上。
  "寡人承天命一十六载。"
  楚云轩抓起浸透酒液的竹简掷向九鼎,鼎中供奉的牛牲首级滚落阶前,"而今蛮夷犯境,尔等享尽人间香火……"
  他突然掐住礼官的脖颈,将人按在刻着列祖谥号的碑林前,"说话!昨夜神明可曾入梦?!"
  寒风卷着纸钱灰扑进殿内,承文将军连夜赶制的"长生烛"突然齐刷刷熄灭。
  这些用鲛人油膏混着紫金屑特制的蜡烛,本该燃烧七日不灭。
  楚云轩盯着太祖画像上那道被他指甲划破的裂痕,忽然抽出金吾卫的佩刀。
  刀刃刮过青铜簋器的声响令人牙酸,他竟用镇国礼器磨起刀来。
  宗正寺卿刚要劝阻,就被飞来的青铜觥砸中额角。
  鲜血溅在记录楚室二十八代帝王功过的玉册上,像极了丹砂写就的朱批。
  "取火把来。"
  楚云轩的声音轻得吓人,当火把凑神明之灵牌,檀木发出噼啪爆响。
  "陛下!太庙梁柱用的是南海沉香木,若遇明火……"
  跪满殿外的文武百官突然骚动起来——只见承天门方向升起浓烟,那是供奉着西楚社稷的宗庙。
  "陛下!宗庙……"
  老祭酒的白须被火星燎焦,怀中的龟甲簌簌掉落,"不可啊!"
  楚云轩赤脚踩过滚烫的龟甲裂纹,手中火把映得瞳孔猩红:"既然列祖列宗不愿庇佑……"
  他猛地掀翻青铜鼎,历代帝王灵位哗啦啦倾入火海,"那便随这腐朽王朝……同堕无间!"
  工部侍郎的惨叫被刀光截断。
  楚云轩踩着尸体踏上供案,将燃烧的灵牌抛向垂着日月星辰帐的藻井。
  火舌舔舐到历代楚帝的画像时,他突然神经质地大笑。
  什么神明庇佑,神明在哪?
  浓烟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这些世代受楚室供奉的神鸟,此刻却衔着燃烧的布帛投向宫城外。
  楚云轩在烈火中散开自己的发冠,灰白长发披散如鬼:"既然神明不佑,寡人便做开天辟地第一人!"
  百官伏地颤抖着,看着这个疯子将九鼎中的祭品泼向火场。
  牛脂遇火轰然爆燃,太祖亲征匈奴时缴获的金狼头盔开始融化。
  当第一根顶梁柱倒塌时,楚云轩正把传国玉玺往火里扔,却被中贵人灵均拼死抱住。
  玉玺砸在青铜编钟上,刻着"受命于天"的印面裂开蛛网纹。
  火光染红长安城的黎明,冀州军的战鼓正从渭水传来。
  宗庙焚毁产生的浓烟飘向嘉峪关方向,与关外三国联军焚烧村庄的黑烟在天际交融,宛如巨龙撕咬着残阳。
  第227章 雪落无声
  宗庙焚毁产生的浓烟飘向嘉峪关方向, 与关外三国联军焚烧村庄的黑烟在天际交融,宛如巨龙撕咬着残阳。
  楚云轩宗庙焚天的消息很快传遍九州。
  无论军民百姓,尽皆哗然。
  然而, 楚云轩民心早失,即便如今“亡羊补牢”,众人也心知肚明, 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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