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翌日拂晓,元夏军的铁蹄果然踏破落鹰涧。
但迎接他们的是浇透火油的滚木,烈焰在雨水中奇迹般燃烧——李明月真正的精锐早已暗渡陈仓,此刻正撕开元夏军左翼的缺口。
"侯爷怎么猜到是落鹰涧?"
陈平割下元夏军先锋的首级时,忍不住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发问。
李明月挥剑挑飞射来的狼牙箭,箭镞上的血槽闪过幽蓝光泽:"因为本侯昨夜给陆先生看的舆图,"
他反手劈开敌将的护心镜,"特意把落鹰涧标错了三里。"
收兵时他们在焦土中发现了陆九龄的药箱。
最底层的暗格里,染血的绷带裹着半块象牙腰牌,背面蟠龙纹的龙睛处缺了金粉——正是王室近卫独有的标记。
李明月摩挲着腰牌裂痕,忽然笑出声来。那夜楚云轩赐的践行酒,杯底似乎也沉淀着同样的金粉。
雨还在下,但李明月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当陆九龄再次端着药碗出现在帐前时,他当着医官的面将汤药浇在剑刃上。青烟腾起的刹那,帐外闪过弓弦绷紧的颤音。
"告诉陛下,"
李明月突然逼近陆九龄,剑尖挑起对方的下巴,"臣闻到秋风的铁锈味了。"
医官袖中滑落的银针扎进案几,针尾缀着的金铃铛滚到血泊里,发出清越的哀鸣。
……
元夏此战来势汹汹,再加上昨日没讨到什么便宜,今日便发兵三面围堵。
寅时的雨幕泛着铁青色,李明月摘下兜鍪的刹那,发间积蓄的雨水顺着甲胄纹路淌成溪流。
他望着三面山脊上连片的元夏军旌旗,忽然想起离开长安的前夜在司天台看到的星象——荧惑入舆鬼,主大将殒身。
"取我的纛旗来。"
他的手指划过剑鞘上的夔龙纹,冰凉的触感让人清醒。
陈平抱着丈二旗杆踉跄跪倒,玄色缎面绣金的"李"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像团将死的水母。"侯爷,这是陛下亲赐……”
剑光劈开雨帘的瞬间,旗面撕裂的声响惊飞了林间夜枭。
李明月将残旗掷入火盆,浸透雨水的丝绸起初只是冒烟,突然爆出青紫色火焰。
扭曲的"李"字在火中蜷缩成焦黑的鬼脸,远处元夏军阵中传来骚动的号角。
"击鼓。"
李明月抓起长枪,枪缨早已被血浆黏结成硬块,"让儿郎们看看,没有纛旗的玄甲军,还记不记得怎么握刀!"
他刻意提高声调,余光瞥见陆九龄的药箱在帐角微微颤动。
第一波箭雨袭来时,天地间仿佛垂下万条银丝。
李明月伏在马背上,听见背后不断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有个年轻亲卫替他挡下三支狼牙箭,尸体滑落时,他看清对方内衫领口绣着朵木槿——那是寒门子弟参加武举时,母亲们都会绣的祈福纹样。
"散阵!"
李明月突然勒马长嘶。玄甲军瞬间化整为零,像黑水银渗入岩缝般消失在泥泞中。
元夏军铁骑冲下山坡时,马蹄陷入早被雨水泡松的陷马坑,披着泥浆伪装的士兵突然暴起,镰刀专斩马腿。
陆九龄就是在此时出现在高坡上的。
他的医官袍服下露出锁子甲寒光,手中令旗挥动的轨迹,竟与之前太极殿飞檐下的占风铎摆动频率重合。
李明月突然明白了那些曼陀罗花粉的深意——楚云轩要的从来不是简单的军情,而是整个玄甲军在疯狂中自相残杀的画面。
"陈平!"
李明月甩出腰间玉符,"你现在就带轻骑绕后,把那片柏树林烧了!"
他指的正是陆九龄立足之处。
当青烟混入雨雾腾起时,元夏军的军阵型突然大乱——他们埋伏在柏树林的重弩手,此刻正带着满身磷火哀嚎奔逃。
残存的玄甲军开始自发集结。
李明月看见那些没有护心镜的寒门士兵,用草绳将刀柄绑在血肉模糊的掌心。
他们砸碎朝廷制式盾牌,露出底层压着的族徽——生铁铸造的木槿花,在雨中泛起冷冽的光。
"今日我们脚下。"
李明月突然策马冲上尸堆,长枪挑飞燕军统帅的金盔,"便是新的长城!"
他的吼声惊破天际,积雨云裂开缝隙,晨光如金箭刺穿战场。
寒门士兵的咆哮声里,竟隐隐有《伐檀》的古调在血脉中苏醒。
陆九龄的弩箭就是在这时穿透李明月的肩胛的。
精钢箭镞上的倒钩带着血肉飞溅,李明月却借着冲力突入元夏军的核心。他看见那个总是佝偻着背的医官,此刻,正在焚烧的柏树下展开明黄绢帛,尚未念完的圣旨被火星舔舐成灰蝶。
最惨烈的厮杀发生在巳时三刻。
李明月折断插在肋间的长矛,用矛尖蘸血在元夏军战鼓上画下木槿图腾。
当幸存的三十七名寒门子弟将他围在中央时,他们破碎的铠甲上全都烙着相同的图案——有人用烧红的箭矢,在铁衣内侧刻下了族徽。
雨停时分,李明月在堆积如山的尸骸间找到了陆九龄。
医官的心口插着半截竹简,正是那夜埋进灶灰的密信。
"陛下……终究算错了……"垂死者攥住他的腕甲,"秋风……从来不止……扫落叶……"
李明月掰开陆九龄僵硬的手指,掌心里赫然是枚木槿花铁徽。
他忽然想起那个替自己挡箭的亲卫,想起所有寒门士兵内衫上母亲绣的花——原来在楚云轩派来的密探最贴近心口的位置,也藏着同样的图腾。
残阳如血时,陈平带来了陆九龄头颈的头颅。
军医的衣冠里藏着与元夏军往来的密函,火漆印竟是长安宫中的并蒂莲纹样。
"不是我们赢了。"李明月将染血的族徽抛向空中,"是这座吃人的朝堂,终于裂开了道口子。"
当夜,青州城外三百寒门子弟歃血为盟。
他们熔了朝廷的制式铠甲,将铁水浇铸成九百枚木槿徽记。
李明月在祭天燔火中投进半幅焦黑的"李"字纛旗,火焰里噼啪作响的,不知是丝绸还是白骨。
远在太极殿的楚云轩突然捏碎了手中的木兰残枝。
他望着西方天际的血色晚霞,仿佛看见无数铁铸的木槿花在尸山血海中绽放。
更漏声里,楚云轩对着远空举杯:"敬秋风。"
第218章 梦求长生
长安城阙在秋日的烟雨中泛着青黄色, 朱雀门前的凯旋台空空荡荡。
李明月驻马高坡,玄甲军旗被细雨浸透,沉甸甸垂在旗杆上。
青州得胜, 他亦收拢了不少寒门将士。
木槿花图腾,缠绕于战旗之上,格外瞩目。
如今他们凯旋而归, 长安城却是更加冷清。
听闻三日前, 魏老将军率三百轻骑清扫南境王帐归来, 楚云轩却亲手将庆功酒泼洒在朱雀门前, 鎏金酒樽掷地时发出的清响似乎犹在耳畔。
"侯爷,礼部的人……"
副将陈平递上舆图,牛皮卷轴上沾着未干的血迹——这是三日前收到的冀州密报, 此刻倒成了最体面的台阶。
李明月抬手止住话头。
远处城楼上忽起一阵骚动, 朱漆大门缓缓推开半扇,两个小黄门抬着漆盘碎步而出。
盘上既无犒军诏书,也无封赏金帛,只摆着个青瓷酒壶, 壶嘴缺了半块,应是那一年的旧物。
"平阳侯接旨——"
中贵人灵均的唱喏声像刀剑刮过青砖, "陛下口谕:青州路远, 赐酒暖身。"
玄甲军阵中响起铁器摩擦声, 百战精锐的杀气惊飞城头宿鸟。
李明月却低笑出声, 腕甲与剑鞘相击如鸣佩环。
他记得天顺九年的上元夜, 还是质子的他与文山醉卧梅林, 执此壶斟了半盏残雪与他盟誓:"明月昭昭, 山高水长。"
可惜, 过往岁月历历在目, 昔日故人却阴阳两隔。
始作俑者,此刻正端坐高堂,冷漠无情。
陈平忽然闷哼一声,李明月余光瞥见他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
三十里外青州城头的血还没冷透,活下来的将士此刻正望着主将的背影,他们盔甲缝隙里还卡着青州的砂砾。
"臣,谢陛下隆恩。"
李明月翻身下马,玄色披风扫过道旁枯萎的野艾。
他单手接过酒壶的姿势仍端正妥帖礼,只是掌心旧伤被冰裂纹刺得生疼。
仰头饮尽时,几滴酒液顺着喉结滚进锁子甲,洇湿了内衬的素绢——那绢上还绣着半阙《破阵子》,针脚是长孙特有的错金绣法。
残酒入喉,竟品出几分青梅涩味。
李明月瞳孔微缩,这是苏先生平日最爱的酿法,要在惊蛰当日采未熟青果,用昆山玉髓镇在冰窖整冬。
不曾想,陛下竟然“长情”至此。
他忽然想起那日,苏珏立在灞桥柳下说的那句:"二公子可知青梅最宜佐酒,却不宜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