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城头响起暮鼓,惊散李明月袖中暗藏的灰羽信鸽。
  他转身的刹那,朱雀门轰然闭合,门环上饕餮纹咬着的铜环竟崩落一角,骨碌碌滚到军阵前。
  陈平抬脚要踢,却被李明月用剑鞘拦住。
  "取红绸来。"
  亲兵们面面相觑,只见主帅解下护腕,露出腕间深可见骨的箭伤——这是青州突围中的一箭。
  素白中衣撕作长练,李明月就着伤口渗出的血,一笔一画写得极慢。
  血书悬上旗杆时,残阳恰好穿透云层,将"圣躬安"三字映得宛如火烧。
  玄甲军拔营时,李明月最后望了一眼长安城。
  暮色中隐约有玄鹤掠过飞檐,那是钦天监驯养的瑞禽,羽翼却比半年前在宫宴上见到的那只要小上许多。
  他忽然想起昨夜军帐中展开的密报,青州大捷的折子递进通政司时,楚云轩正在鹤鸣台宴请新科进士,席间有人献上《北疆赋》,其中两句此刻嚼来字字腥甜:
  "将军骨作擎天柱,帝王心是绕指柔。"
  细雨忽转急,血书在风里猎猎作响。
  李明月策马跃过护城河时,城头突然飘落几片青瓦,碎在河面溅起的水花中,竟浮出点点猩红。
  陈平猛扯缰绳,却见主帅扬鞭指向北邙山方向,那里隐约可见冀州城的轮廓,宛如一柄斜插在大地上的断剑。
  "侯爷你看!"
  亲卫突然惊呼。众人回首望去,长安城头不知何时悬起素白灯笼,在暮色中幽幽如鬼目。
  李明月勒马静立片刻,忽从箭囊抽出一支鸣镝箭,箭头蘸了旗杆残血,挽弓如满月射向宫阙。
  箭鸣声撕裂雨幕的刹那,白灯笼齐齐炸开,漫天纸钱混着鹤羽纷纷而落。
  有眼尖的士兵发现,每片鹤羽根部都沾着朱砂,落地时正拼成半幅山河图——恰是青州至冀州的关隘要道。
  有些事,真的越发扑朔迷离了。
  ……
  暮色四合时分,冀州城的城墙在残阳里投下刀削般的影子。
  李明月勒住缰绳,玄色披风上沾满北地风沙。
  城门外新立的京观还未散尽血腥气,几具裹着草席的尸骸歪斜在官道旁,枯瘦的手掌伸向天际,像要抓住什么。
  "侯爷,苏先生正在东大街安置流民。"亲卫递上汗巾时压低声音,"听说今晨又有三百饥民涌进南门。"
  李明月接过汗巾的手顿了顿。
  汗巾边角绣着青竹暗纹,针脚细密如心事。
  这是临行前苏珏送来的,说是北地风沙粗粝。
  他望着城门内升起的袅袅炊烟,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长安城外,楚云轩派来的黄门太监捧着空荡荡的漆盘,说陛下口谕:青州苦寒,赐平阳侯自取酒食。
  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音惊起一群寒鸦。
  转过朱雀牌坊时,他看见苏珏立在粥棚前,月白官袍溅满泥点,玉带悬着的青鱼符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流民们捧着粗陶碗蜷缩在草席上,几个孩童围着熄灭的灶火堆翻找未燃尽的炭块。
  "苏先生。"
  李明月翻身下马,玄铁护腕磕在剑鞘上发出清响,"这粥里掺的麸皮,怕是要比户部拨的赈灾粮多三成。"
  苏珏转过身来,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霜雪。
  他手中木勺稳稳舀起半勺薄粥,米粒像聚集的星子:"侯爷回来了。"
  “回来了,苏先生辛苦。”
  李明月笑了笑,这人一直都是如此,做事亲力亲为,公私分明。
  自然,性子也越发沉稳,甚至不怒自威。
  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远处突然传来瓦罐碎裂的脆响。
  李明月瞳孔骤缩,多年沙场淬炼出的直觉让他瞬间按住剑柄。
  流民堆里站起个满脸炭灰的汉子,手中半块青砖"咚"地砸在粥棚木柱上。
  "狗官!"
  那汉子眼眶赤红如染血,"我亲眼看见粮车往西郊农庄去了!三百石白米!三百石啊!"
  他的嘶吼像投入油锅的水滴,蜷缩的人群突然沸腾起来。十几个身影从草席下抽出削尖的木棍,寒风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呜咽。
  苏珏向前半步,官袍下摆扫过满地狼藉:"诸位且听——"
  破空声打断了他的话。
  李明月闪电般拔剑,寒光闪过时,一支羽箭擦着苏珏鬓发钉入木柱。箭尾白翎犹在震颤,城楼上已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流民们突然化作暴怒的潮水,举着木棍农具冲向粥棚。
  "带苏先生走!"李明月反手劈开飞来的石块,剑锋划出半弧银光。
  混乱中有人高喊:"杀了这些喝人血的官老爷!"
  李明月格开劈来的柴刀,靴底碾过满地黍米时忽然察觉异样——这些暴民挥棍的姿势,分明是军中突刺的路数。
  "留活口!"
  他的厉喝被淹没在喧嚣里。斜刺里突然冲出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怀中襁褓却是空的。
  李明月侧身闪避的刹那,妇人袖中寒光乍现。剑锋刺入对方肩胛时,他闻到熟悉的沉水香——这是只有京都五品以上官员才用得起的熏香。
  暴民忽然潮水般退去,就像来时般突兀。
  李明月抹去脸上血污,剑尖挑起地上半截断箭。箭杆内侧赫然刻着鹤首纹,与三日前射入他军帐的密信火漆印记如出一辙。
  "侯爷!"
  亲卫捧着染血的密函奔来,"在暴民头目身上搜到的。"
  李明月展开信笺,瞳孔微微收缩。月光透过云隙落在纸上,照见末尾朱砂画的鹤,双翼展开处墨迹未干,正是楚云轩批阅公文时惯用的松烟墨。
  原来,还是一场有预谋的暴乱。
  冀州在陛下眼中,怕是已经不存在了。
  ……
  寒露成霜时节,廊下的铁马在风中叮咚作响。
  前几日的流民暴乱没有再次发生,冀州这段时间还算平静。
  但冀州之外,早已动荡不安。
  九侯蠢蠢欲动,互相试探,各怀鬼胎。
  这日,李明月推开西窗。
  他见庭中银杏早已褪尽金黄,只剩嶙峋枝桠刺破青灰色的天。
  前日才吩咐撤去的熏笼,此刻倒觉得指尖发凉。
  "侯爷,苏先生回信到了。"
  侍从捧着漆盒立在垂花门外,金丝楠木盒盖上凝着薄薄水雾。
  李明月指尖划过盒面,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前世最后那场雪——血色浸透的银甲,折断的雁翎箭,还有兄长至死不肯闭上的眼睛。
  信笺展开时飘落几片松针,墨迹未干的字句裹挟着山间清气:"明日辰时三刻,松山别院。"
  铜漏滴到寅时末,李明月已策马穿过京郊枫林。
  晨雾里残存的几片红叶扑簌簌落在玄色大氅上,像凝固的血珠。
  别院石阶前积雪未扫,却见两道新鲜车辙蜿蜒至侧门,深逾半寸的痕迹里掺着暗红砂砾——是西境特有的进贡长安的赤铁矿粉。
  "侯爷好眼力。"
  苏珏执棋的手悬在沙盘上方,白玉棋子映得他腕骨愈发清瘦。
  兵棋推演的沙丘堆成祁连山脉走势,代表鲜卑的黑旗插在玉门关外三十里处,与前世分毫不差。"但侯爷可曾注意,本该出现在敦煌郡的商队,今岁全数绕道龟兹?"
  李明月瞳孔微缩。
  沙盘东南角的丝绸之路上,代表商旅的象牙小旗果然空悬。
  前世此时,正是乔装商队的鲜卑斥候混入嘉峪关,才酿成冬月惨祸。
  "先生的意思是……"
  "蝉在扑火前会突然静默。"
  苏珏落下一枚白子,棋枰发出清脆裂响。窗外松涛骤起,惊散栖在檐角的寒鸦。
  "鲜卑王当年登基三月便斩杀十二部首领,这般人物,怎会循旧例行事?"
  沙盘上的黑旗突然被山风吹动,李明月按住翻飞的大氅下摆,却见苏珏广袖拂过之处,原本规整的兵阵已换了格局。黑旗分作三股钳形,直指酒泉、张掖、武威三郡,而玉门关竟成虚设。
  "他们要的不是破关。"
  李明月喉间泛起铁锈味,前世父兄浴血守城的画面与眼前沙盘重叠,"而是截断河西走廊,让中原变成孤岛。"
  "二十日。"
  苏珏忽然往火盆里添了块松香,青烟扭曲成诡异的图腾,"自寒露至今,已有二十日未听有西境塘报传回西楚。"
  他指尖划过沙盘上标注着"凉州"的陶土城池,"徐州王上月奏请增调的三千陌刀手,陛下以'粮草不继'为由驳回了罢?"
  李明月攥紧袖中虎符。
  这枚能调动陇右道驻军的符节,是前世父兄战死,他登基后特制的补偿。
  此刻这枚符节握在手中,黄铜纹路烙进掌心,他突然读懂楚云轩当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原来圣心早知边关危局。
  "先生既知鲜卑变阵,可有解法?"
  苏珏却不答话,执黑棋连破白子七处气眼。
  待李明月惊觉时,自己布局的西北防线已在棋盘上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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