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李书珩起身推开雕花木窗,远处盐场上白茫茫的雾气正被朝阳驱散。
  他记得农人捧着结霜的黍米跪在官道旁哭嚎的场景。
  "去盐场看看。"
  他抓起挂在屏风上的狐裘,"让陆明备马。"
  晨雾未散,马蹄踏过结霜的官道。
  苏珏策马与李书珩并辔而行,忽见前方田埂上跪着个白发老农,怀中紧抱陶瓮,瓮口渗出的盐水在粗布衣襟上凝成白霜。
  "老丈这是?"李书珩勒住缰绳。
  老者颤巍巍抬头,浑浊的眼里迸出精光:"王爷容禀,小老儿照着苏先生教的法子煮盐,这瓮……”
  他掀开瓮盖,晶莹的盐粒在晨光中闪着碎玉般的光,"比官盐还细三分!"
  苏珏下马捻起一撮细盐,盐末从指缝簌簌而落:"王爷请看,用芦苇灰滤卤水,铁锅熬煮的法子果然奏效。"
  他转头对老者道:"明日去府库领十石黍米,就说是给孙儿抓药用的。"
  马蹄声再起时,李书珩望着远处星罗棋布的盐灶,白烟在灰蓝的天幕上织成蛛网。
  他突然想起继任之后去长安朝见那日,陛下在宣政殿前拍着他肩膀说,"李爱卿,往后怕是任重而道远了"。
  金线绣的龙爪陷进他琵琶骨,早已是暗流涌动。
  "报——"一骑绝尘而来,马上斥候滚鞍落地,"盐场遭袭!二十七个盐工被掳,三处盐灶被毁!"
  苏珏白玉似的面庞陡然阴沉:"何时的事?"
  "寅时三刻,蒙面人持雍州军制式横刀。"斥候从怀中摸出半截断刃,刃口处赫然烙着雍州卫的虎头纹。
  李书珩攥紧马鞭,鞭梢银坠在风里叮当乱响。
  他想起半月前雍州节度使送来的密信,信笺上熏着龙涎香,字句却淬着毒:"听闻冀州新开盐井,愚兄愿以战马百匹易之。"
  "回府。"
  他猛地调转马头,"传令各营,今日申时校场点兵。"
  马蹄声如急雨掠过盐田,惊起芦苇荡里栖息的寒鸦。
  苏珏忽然轻咳一声:"王爷可还记得,去岁冬月我们埋在小沧州渡口的二十艘粮船?"
  李书珩心头一跳。
  彼时他们假借漕运之名,在船底暗藏精铁三千斤。如今想来,苏珏怕是早料到会有今日。
  "小沧州与雍州接壤。"苏珏慢条斯理地理着缰绳,"若今夜子时粮船起火,不知雍州大营的瞭望塔,能不能瞧见那冲天的火光?"
  ……
  残阳如血时,王府地牢的石阶传来脚步声。
  苏珏提着羊角灯立在铁栅前,昏黄的光晕里,白日那老农正蜷在稻草堆中,腕上铁链叮咚作响。
  "委屈先生了。"苏珏将食盒推入牢门,"那瓮盐里掺的砒霜,足够毒死半个冀州的百姓。"
  老者低笑出声,乱发间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苏大人好毒的眼力。"
  "雍州死士的易容术固然精妙,却忘了一件事。"苏珏拾起地上散落的盐粒,"真正的老盐工,指缝里该有洗不净的盐渍。"
  话音未落,寒光乍起。
  老者暴起发难,铁链如毒蛇袭向苏珏咽喉。
  却见素衣翻飞,苏珏袖中短刃已没入对方心口,血溅在斑驳石墙上,像极了宣纸上晕开的朱砂。
  地牢重归寂静时,亲卫匆匆来报:"小沧州粮船起火,雍州大营派了两千轻骑往渡口去了。"
  苏珏拭净指尖血迹,不过十年的时间,他倒成了搅动风云的利刃。
  "是时候让周将军去潼关转转了。"
  苏珏转身拾级而上,"那批被扣的私盐,该换个主子了。"
  戌时的梆子声飘过王府高墙。
  李书珩站在角楼上,望着校场列阵的玄甲军,忽然想起去年在官员考检前的那夜,
  苏珏指着《盐铁论》说道,"民瘼在野,而利刃藏于袖"。
  那时窗外海棠正艳,如今想来,竟是难得的安稳光景。
  第217章 狼烟青州
  秋阳斜照在冀州王府的朱漆门槛上, 李书珩握着竹简的手指微微发白。
  案头堆着三州送来的密报,墨字里浸着铁锈气。
  他望着庭院里那株老槐树,黄叶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恍惚间竟像是铁甲相击时溅落的火星。
  "王爷。"
  苏珏的声音像玉磬轻叩,"徐州在屯铁,雍州在铸甲, 我们当真只修沟渠?"
  李书珩将竹简投入铜炉, 火舌卷过"私兵""粮仓"等字眼。
  "去年冀南蝗灾, 是改种了楚将军从南境带来的旱稻……"
  他话音未落, 门外传来环佩叮当。楚越着一袭窄袖胡服,腰间悬着青铜错金剑,裙裾上还沾着稻穗的金屑。
  "老王爷带着王妃往东郊去了。"她将剑穗绕在指尖, "说要教百姓用新制的银镰。"
  苏珏轻咳一声:"老王爷那把银镰, 还是陛下登基时赐的。"
  三人在暮色中策马出城时,李书珩望着官道两侧新修的引水渠。
  粼粼波光里浮着晚霞,像是将西天的烽火都化作了润泽万物的清泉。
  远处稻田翻涌如金涛,老王爷雪白的须发在秋风里飘拂, 手中银镰划出一道月弧,割下的稻束整整齐齐码在田垄上。
  "父亲年轻时征南诏, 这银镰原是战利品。"
  李书珩下马时踩到松软的田泥, 靴面顿时洇出深色水痕, "他说刀刃再利, 不如懂得何时收鞘。"
  楚越已经挽起袖子接过农妇递来的粗麻绳, 小麦色的手臂在夕阳下泛着蜜光。
  她将稻穗捆扎成束的动作干净利落, 仿佛当年在校场为伤兵包扎箭伤。苏珏蹲在田埂边与老农说话, 指尖沾着泥在龟甲上勾画来年的轮作次序。
  暮色四合时, 三百亩官田已收割泰半。
  李书珩直起酸痛的腰背, 见楚越正用剑鞘挑起水囊痛饮,喉间滚动的汗水沿着锁骨没入衣襟。
  母亲则坐在稻草堆上缝补破旧的麻袋,银针穿梭如燕尾裁开暮云。
  "往年秋收要闹饥荒的流民,如今倒成了帮忙的短工。"李元胜将银镰递给李安甫,刃口映出天际初升的星子,"你父亲……"
  话音被突然沸腾的人声打断。
  田埂尽头亮起蜿蜒火把,十几个孩童举着芦苇扎的火龙跑来,后面跟着抱酒坛的乡民。
  不知谁先敲响了铜盆,叮叮当当混着俚语小调,震落了草叶上的夜露。
  篝火燃起来时,楚越解下佩剑掷给苏珏。
  二人赤脚踏着微微干枯的草地起舞,剑锋挑起的酒浆在火光中凝成琥珀色的弧。
  武思言击节而歌,柔和的调子唱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苏珏的玉冠不知何时歪了,酒盏里的月亮碎成点点银鳞。
  小苏元被人拉着去跳舞,他虽然不怎么笑,可架不住长得少年可爱,让人格外喜爱。
  苏珏的余光落到这边,小苏元同手同脚地学着其他人的动作,沈爷,木风,桂平几人乐得与人同游,季大夫也拿出自己珍藏的好酒,举杯痛饮。
  很快,月至中天。
  李书珩抱着酒坛靠在草垛上,忽然瞥见火光边缘有个缩手缩脚的影子。
  那人裹着灰扑扑的斗篷,腰间却露出半截错银的刀柄。他不动声色地抓起把稻草,借着添火的姿势靠近。
  "这位兄弟面生得很。"酒气喷在对方后颈时,李书珩感觉到掌心下的肌肉骤然紧绷,"可是来讨新酿的黍酒?"
  灰衣人转身的瞬间,楚越的剑鞘已经抵住他腰眼。斗篷掀开,露出张稚气未脱的脸。"雍……雍州来的?"
  少年颤抖着掏出块刻着虎纹的木牌,"我们王爷说,说冀州在囤粮……"
  哄笑声突然炸开。
  李元胜晃着酒碗过来,银镰在少年眼前晃了晃:"看看这刃口,割了三天稻子都没磨。"
  他浑浊的眼里跳动着火苗,"回去告诉宇文家的小子,冀州的粮仓不上锁,但谁要纵马来踏青苗……"银镰劈开夜风,斩落少年一缕鬓发。
  楚越收剑入鞘时,苏珏正往少年怀里塞了包新麦。"雍州多山少田,这个带回去试种。"他指尖还沾着田泥,在少年袖口留下道淡褐的痕,"就说冀南的引水渠图,下月差人送去。"
  篝火渐熄时,李书珩发现父亲独坐在磨盘上。
  银镰横在膝头,刃口映着缺月,像道未愈的旧伤。"十年前陛下赐镰时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布衣之怒不过以头抢地。"
  李元胜有些粗糙的指腹抚过镰刀上的云雷纹,"今日方知,百姓之怒当如野火焚原——烧不尽,吹又生。"
  东方既白,李书珩站在城楼上望见官道烟尘。
  二十匹快马驮着粮种往西去,最后一骑上的灰衣少年频频回首。晨雾漫过新割的稻茬,露水在断茎上凝成血珠似的红。
  ……
  无论九州动荡如何,楚云轩仍旧稳如泰山。
  太一殿内沉香如雾,楚云轩赤足踩过金丝织就的鹤纹锦毯,十二重玄色冕旒在眼前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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