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他忽然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盘踞的龙纹,“就说臣的甲胄沾了太多外族人的血,怕是会污了太极殿的金砖。”
城头陷入死寂。
暮色中忽然飘来一缕琴音,李明月眸光微动——是《破阵乐》。
前世楚云轩在甘露殿被鸩杀时,殿外奏的正是这首曲子。
……
司礼监传话,宫宴一切妥当,文武百官及宗亲沐浴焚香已毕,在殿外恭候,只待陛下龙辇一至,便可入座安席。
中贵人灵均服侍楚云轩着冕服、戴旒冕。
帝王冕冠冕服繁杂至极,穿戴需大大小小十二个宫人把中单、上衣、蔽膝、下裳、外袍、革带、佩玉等理好,再由中贵人灵均一一为楚云轩穿戴。
“陛下,诸位大人已在前殿候着了……”
闻言,中贵人灵均只闻上方的天子声音低沉:“为寡人佩玉戴冠吧。”
十二旒冕,珊瑚珠掩去天子面容,只余帝王威仪。
中贵人灵均轻拨冕旒,笑说:“怪道伴君如伴虎,这冕旒当真让人看不清陛下脸上的神色。令百官臣服,敌国忧惧。
于是,“天下心服”的帝王冠下,隐着楚云轩越发阴郁俊秀的一张脸。
楚云轩脸色晦暗不明,慢慢走向前殿,在垂拱殿门立住,廊住旁有一清秀少年等候在此,见了楚云轩跪下道:“微臣张鹤见过陛下。”
楚云轩淡然道:“今夜你便随寡人左右,交待过你的都记住了?”
张鹤谨慎地看了中贵人灵均一眼道:“中贵人托付的都已一一记下,谢陛下赏识之恩。”
不远处已经依稀能听到宫宴嘈杂,人声喧嚣。
楚云轩忽然转头对中贵人灵均灿然一笑,用只能二人听到的声音道:“今夜有些人可是睡不成个好觉了。”
……
“宣平阳侯觐见——”
当第三遍通传声穿过九重宫门时,李明月终于踏上龙尾道。
月色如银,照得他玄甲上的金线蟠龙栩栩如生,每一步都带起细碎的金光。
两侧持戟武士的呼吸声忽然变得粗重,他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火油味。
太极殿前九十九级玉阶被月光洗得发亮,礼官捧着金盘跪在阶前:“请侯爷行三跪九叩之礼。”
盘中的素纱单衣在夜风中飘荡,像极了前世裹尸的白绫。
“本侯竟不知我西楚礼制何时改了规矩。”
李明月指尖拂过腰间玉佩,那龙睛处嵌着的血玉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红光,"还是说……"
他忽然抬脚跨上玉阶,"陛下的旨意,比琉璃易碎还不可靠?"
礼官手中金盘砰然落地。
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楚云轩带着怒意的冷笑:"好一个功高震主的平阳侯!"
朱漆殿门轰然洞开,三十六盏仙鹤衔灯将殿内照得恍如白昼。
李明月眯起眼睛,看着御座上那个明黄的身影——楚云轩攥着琉璃酒盏,指节发白,冠冕下的面容与他记忆中分毫不差。
"臣,李明月。"他按剑立于丹墀之下,甲胄上未干的血迹在暖光下泛着暗红,"参见陛下。"
楚云轩猛地站起身,冠冕珠帘哗啦作响:"好个戎装佩剑上殿的平阳侯!这满殿文武,倒像是你的阶下囚!"
话音未落,屏风后突然转出两队持刀禁军,将玄甲军团团围住。
李明月忽然轻笑出声。
这笑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惊得梁上宿鸟扑棱棱飞起,在藻井投下凌乱的暗影。
"陛下可知在北境最后一道防线为何失守?"他缓步上前,战靴踏在金砖上的声响像是催命的更漏,"因为他们的大王……"
李明月指尖轻轻叩在剑柄的睚眦纹上,"在决战前夜,毒杀了自己最骁勇的将军。"
楚云轩的脸色未变,李明月也已走到御案前三步之距,这个距离,在他前世临朝时,足够看清奏折上最细微的笔锋。
“平阳侯,难不成你要造反?"
楚云轩似笑非笑,他倒要看看这李明月在玩什么把戏。
中贵人灵均第一个挡在楚云轩身前踉跄着后退,撞翻了鎏金香炉。
青烟缭绕间,李明月嗅到熟悉的龙涎香——和前世自己每日要用的安神香,分明是同一种配方。
殿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群禁军涌入大殿。
禁军拔剑相对,李明月忽然抬手握住剑刃,鲜血顺着鎏金纹路蜿蜒而下,滴在御案摊开的地图上,正落在标注"长安"的朱砂印上。
"陛下可还记得七年前的上林苑?"
他压低声音,如毒蛇吐信,"那猛虎为何突然发狂,使臣又为何故意刁难……"
指尖的血珠滚落在地,"还有那些死去的质子……"
闻言,楚云轩头上的冠冕珠帘轻微晃动,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此时李明月松开剑刃,任由鲜血浸透袖口,转身面对满朝文武时,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平阳侯:"陛下,臣此番来京,是向陛下恭祝万岁千秋的。”
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宴会还未开始,已然是如此,他们低头不语。
楚云轩端坐在龙座上,看着李明月玄甲上金线绣着的蟠龙在烛火中游走,他忽然想起那场祭祀红衣小儿时说的那些话。
果然如此,李家不能再留。
殿外忽然传来沉闷的钟声。
李明月直起身时,指尖的血迹在金毯上抹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宛如新帝登基时朱笔勾勒的天命。
第214章 春雨断魂(二)
玉漏更残, 宫灯在风中明明灭灭。
夜宴已开,太极殿之前的一切似乎不曾发生过。
李明月踩着满地碎琼乱玉般的月光,听见腰间玉珏撞在青锋剑鞘上, 发出泠泠清响。
这声音自十五岁随父出征便伴着他,今夜却格外刺耳。
"平阳侯到——"
殿前司礼监的唱名声穿破夜色,朱红宫门缓缓开启。
李明月抬头望见九龙藻井下的鎏金御座, 楚云轩正在把玩一柄错金匕首。刀刃反光掠过帝王眉眼, 将楚云轩的面容照得狰狞。
"臣, 李明月, 叩见陛下。"
青砖沁着寒露,冷意穿透织金蟒袍渗入膝盖。
李明月盯着御案前垂落的玄色龙纹衣摆,想起北境战场上, 也是这般跪着接旨。
那时传旨内侍尖利的嗓音混着血腥气:"平阳侯即刻返京, 不得延误。"
"爱卿平身。"
楚云轩的声音带着笑意,匕首归鞘时"咔嗒"一声,"听闻卿在北境以少胜多,三千轻骑便可破敌, 寡人之心甚慰。"
李明月起身时瞥见御座旁新换的紫檀木屏风,之前这里还摆着父亲进献的南海珊瑚。他喉头微动:"仰赖陛下天威, 将士用命。"
"好个将士用命。"楚云轩忽然抚掌大笑, 腕间十八子沉香珠串撞出闷响。他起身绕过御案, 玄色龙纹皂靴停在李明月半步之遥, "只是寡人听闻, 北境百姓如今都称爱卿作'小李将军'?"
殿外忽起春风, 卷着丹桂香扑进殿内。
李明月嗅到龙涎香里混着极淡的血腥气, 这才注意到楚云轩拇指缠着素绢, 渗出点点猩红。
"臣惶恐。"
他再度跪下, 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定是细作散布谣言,意图离间君臣。"
鎏金烛台上爆开灯花,映得楚云轩眸中光影明灭。
他忽然伸手扶起李明月,掌心温度灼人:"爱卿何必惊慌?庆功宴已经备下,九州诸侯都会来为卿贺——"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中贵人灵均踱步进来,手中漆盘呈着十数枚鎏金请柬:"禀陛下,这是方才各州送回的帖子……"
楚云轩随手翻开最上一本,朱砂御笔批的"准"字旁,赫然盖着九州诸侯的私印。
他低笑一声,将请柬掷入炭盆。火舌倏然窜起,吞没了帛书上"偶感风寒"四个字。
"看来这庆功宴,要改作家宴了。"
楚云轩转身时广袖带起火星,点点金红落在李明月袍角,"爱卿可愿陪寡人饮一杯?"
……
九曲回廊的宫灯次第亮起,将太液池照得如同白昼。
李明月跟在楚云轩身后半步,看春雨斜斜掠过水面,惊散几尾正在啄食月影的锦鲤。
去岁的残荷折断的茎秆戳破涟漪,像支支倒插的青铜箭镞。
"这是暹罗进贡的象骨琵琶。"
楚云轩忽然驻足,指尖拂过朱漆栏杆。水榭中乐伎正在调弦,雪白指套刮过琴身时发出裂帛之音,"可惜南诏的象兵的血早已浸透苍梧关,怕是再难寻这般完整的象骨了。"
李明月的掌心在袖中攥紧,多年前那场血战突然涌上喉头。
腐尸气息混合着象群哀鸣,铁甲下的血肉被烈日烤成黏浆。他闭了闭眼:"陛下若嫌此音晦气,臣可令乐府换《鹿鸣》之章。"
楚云轩低笑一声,玄色龙纹广袖扫过石阶上湿漉漉的苔痕:"爱卿可知,寡人曾在此处宴请汝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