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他突然转身,腰间玉带撞在青石栏上,佩玉叮咚如泉,"那时池中睡莲开得正好,老冀州王醉酒舞剑,斩落十八朵金莲。"
  雨丝忽然转密,打湿了李明月鸦青鬓角。
  他望着水榭飞檐下垂挂的铜铃,想起自己出征前父亲攥着他的手说"莫要偏听偏信"。
  此时,太液池深处传来蛙鸣,暗绿浮萍下倏然掠过一道细长的黑影,似是水蛇在追捕逃窜的蝌蚪。
  楚云轩忽然伸手摘去他肩头落英,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锁骨处的旧箭伤:"寡人始终都觉得,李家儿郎的骨头,比象骨更硬些。"
  他指尖拈着的木芙蓉花瓣渗出汁液,猩红如凝血,"比如冀州盐课……"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帝王未尽之语。掌管天下盐课的郑怀恩跌跌撞撞闯进水榭,官帽翅脚上还沾着草屑:"陛下!冀州八百里加急!丽水郡官盐沉船,十万石青盐尽数……"
  "郑卿。"
  楚云轩慢条斯理地打断,将残花掷入池中,"没看见朕寡人在与平阳侯赏乐么?"锦鲤争相跃起,水面顿时绽开数朵猩红浪花——那花瓣竟浸过孔雀胆。
  李明月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这些事,前世从未发生过……
  他盯着郑怀恩颤抖的双手,忽然明白为何入宫时佩剑会被换成仪刀——真正的青锋剑恐怕很快就会架在李家祠堂的族谱上。
  "接着奏。"
  楚云轩坐回鎏金榻,示意乐伎继续弹唱。琵琶声里混进雨打芭蕉的碎响,穿红衫的舞姬们旋转起来,裙裾绽开成带血的曼陀罗。
  李明月借着斟酒动作稳住手腕。琉璃盏中映出扭曲的面容,他想进宫前暗卫截获的那封密报:漕运总督上月秘密更换洛水纤夫。
  所以沉船不是天灾,是十万石青盐化作三千根绞索。
  "爱卿脸色不佳?"
  楚云轩忽然倾身过来,十八子沉香珠串垂在琉璃盏上方,"可是嫌这酒凉了?"
  他腕间疤痕贴着李明月的虎口,那是多年前北燕宫变时被流箭所伤。
  彼时李家军死守玄武门三天三夜,楚云轩却在此后开始往军中安插监军。
  雨幕中忽然炸响惊雷。
  李明月看见乐伎的象牙拨片崩断一根琴弦,鲜血从她指尖涌出,在琵琶上淌成诡异的符咒。
  郑怀恩还跪在青石板上,官袍下摆晕开深色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
  "微臣请陛下准臣前往冀州……"
  "急什么。"
  楚云轩用银箸夹起块冰镇鲥鱼,鱼鳃还在微微翕动,"寡人听闻张明远为造盐船,连祖宅的楠木梁都拆了?"
  他将鱼肉浸入猩红辣酱,"这般忠心,寡人该赏他个全尸。"
  水榭外的禁军突然举起火把,火光中可见数十黑影正在池中打捞什么。铁链哗啦作响,一具缠满水草的尸体被拖上岸边。李明月认出那人腰间残缺的玉带钩——正是三日前快马加鞭往冀州送信的亲兵。
  琵琶声戛然而止。
  楚云轩擦净嘴角酱汁,笑着将染血的银箸掷入李明月怀中:"子时该放河灯了,爱卿陪寡人去放一盏?"
  池面飘起百盏莲花灯,每盏都写着阵亡将士的名字。
  李明月看着楚云轩亲手点燃最大的那盏,灯壁上赫然是他父兄的生辰八字。
  火舌舔舐宣纸的瞬间,对岸忽然传来整齐划一的甲胄撞击声——那是羽林卫在调动。
  雨越下越大,血色河灯在漩涡中沉浮。
  李明月按住空荡荡的剑鞘,终于看清池底黑影竟是成捆的制式弓弩。原来这场夜宴不是庆功席,而是楚云轩提前为李家军备下的鸿门宴。
  ……
  琉璃盏中的琥珀光倏然晃动,李明月借着举杯仰饮的姿势,任由冰凉的酒液滑过灼痛的喉管。
  楚云轩那句"全尸"在耳畔炸响时,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去年深秋的洛水码头。
  那是霜降前夜,河风裹着盐粒刮人脸疼。
  他与苏先生举着火把跨上新造的龙骨船,玄色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
  "苏先生,你且看这榫卯结构,"
  他屈指敲击船板,声如金石,"用的是太行山百年铁桦木,水泡不腐,刀劈不开。"
  记忆中的火光突然扭曲成冲天巨浪。
  李明月攥紧案几边缘,仿佛又看见前日暗卫密报上的朱砂批注:四月十七,丑时三刻,丽水驿。
  暴雨如注。
  三十艘盐船正在经过丽水渡,新换的纤夫们突然集体脱去蓑衣——他们脊背上根本没有常年拉纤形成的深紫勒痕。
  领头的汉子抽出分水刺,寒光没入第一艘船的龙骨接缝处。
  "大人!底舱进水了!"
  船工凄厉的呼喊穿透雨幕。
  张明远提着灯笼走下船舱时,浑浊的河水已漫过脚踝。
  他走向渗水的裂缝,却摸到榫卯处滑腻的鱼胶——本该用铁钉加固的接口,竟被人换作遇水即溶的鲛人胶。
  见此,张明远不动声色,惊雷劈开夜幕。
  船体在漩涡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张明远带着人冷眼看着,直到青盐尽数没入江水。
  船体断裂的轰鸣声中,他怀里的鎏金簪子坠入漆黑江底,像一颗稍纵即逝的流星。
  此刻,宴席上的冰镇葡萄突然在李明月舌尖泛起腥甜。
  他看见楚云轩把玩着枚熟悉的鎏金簪头,那并蒂莲的花蕊里还嵌着颗东海明珠——本该随李昀沉入洛水的东西,此刻正在帝王指间绽放冷光。
  "爱卿可知这簪子的妙处?"
  楚云轩忽然将簪尖刺向琉璃盏,龟裂纹路瞬间爬满杯身,"双生莲花同气连枝,若折断一支……"他指尖稍动,并蒂莲竟从中裂开,露出空心簪杆里暗藏的羊皮纸。
  乐伎突然改弹《广陵散》,杀伐之音惊起夜栖的寒鸦。
  李明月在变徵声里听见龙骨船断裂的脆响,十万石青盐溶在水中竟泛起诡异的荧蓝——那是长安宫城里特制的磷粉,遇水则燃,专为焚毁罪证。
  楚云轩的笑声混着琵琶裂帛之音:"好一曲《止息》,当真应景。"
  他忽然将残破的琉璃盏掷向池中,盏底金漆御印在火光中一闪,"就像这盐,化了也好,免得……腌出反骨。"
  ……
  五更梆子敲过三巡时,驿站檐角积了几日的雨水簌簌坠落。
  可频顿珠盯着雨水在灯笼下化成晨雾,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弯刀吞口处的三道刻痕——那是三日前在云中郡留下的。
  "大人,咱们在云中郡的眼线断了,那小子也被那按察使给找到,送回来楼玚家里……"
  属下跪在地上,嘴里里呵出白雾,甲胄上的雨水随颤抖簌簌剥落,"那位按察使亲自带人抄了暗桩,十七个弟兄……"
  可频顿珠抬手截住话头。朔风卷着雨珠扑进回廊,檐下青铜铃铛突然发疯似的乱晃。
  他嗅到风里混着铁锈味的焦苦,那是云中郡特有的烽燧灰烬。
  三年来他在这座边城织就的蛛网,此刻正如掌中漏沙般飞速溃散。
  "备马。"刀鞘撞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惊起檐上栖着的寒鸦。十步外马厩传来不安的嘶鸣,二十余匹塞外良驹正焦躁地刨着冻土。
  可频顿珠解下颈间狼牙坠子扔进炭盆,看着青烟裹挟着大王赐予的荣耀腾空而起。
  城楼方向突然腾起三支鸣镝,尖啸声撕裂雪幕。
  年轻属下猛地抓住他大氅的下摆:"大人!咱们现在出去就是活靶子!"
  可频顿珠反手甩开这截断雁般的胳膊,靴底碾过对方坠地的兜鍪。
  青铜护额在雨地上划出狰狞的弧,恰似苏珏那日撕开楼氏祠堂里牌位的轨迹。
  当雨水穿过云层时,这支残骑已踏过冰封的桑干河。
  可频顿珠勒马回望,云中城堞在晨曦中泛着青黑的血色。
  他忽然想起半月前混在商队里见过的苏珏——那个披着玄色大氅的文弱书生,正俯身替路边冻毙的流民阖上双眼。
  彼时柳絮落满他的肩头,恍若神佛垂悯人间。
  "大人,接下来……"
  亲随的声音被北风吹得七零八落。可频顿珠抖开缰绳,马鬃上凝结的灰尘簌簌跌落。
  雪原尽头,鲜卑王庭的狼头纛正在地平线上若隐若现,像团将熄未熄的野火。
  ……
  江风卷着河灯残骸扑向石阶,苏珏踏碎水面倒映的星火。
  楚越几人各自用刀尖挑开麻袋,雪色结晶混着暗红血块簌簌而落,在火把映照下泛出妖异的紫。
  "是冰盐。"
  苏珏蹲身拈起些许,指尖搓磨间竟有金石之音。
  "去年冬至宴上,陛下赐给九侯的暖玉酒壶,需用此盐化雪烹茶。"他忽然想起楼玚醉酒时说的浑话——"长安城的雪都是咸的"。
  衙役们拖着麻袋的手开始发抖。
  这些专供皇室的贡品此刻像肮脏的米粒铺满江滩,其间还裹着几截泡胀的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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