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苏珏发间玉簪映着霞光,恍若淬毒银针上凝结的血珠,他望着祠堂外逐渐苏醒的百姓,心里还是不得安宁。
  ……
  春雨如断弦,檐角铜铃撞碎满城萧瑟。
  苏珏勒马回望云中郡城楼,青灰城墙在雨幕里洇成水墨残卷,守城官兵的甲胄泛着冷光,倒像是悬在城门上的一柄未出鞘的刀。
  "十三,该启程了。"楚越递来油纸伞,伞骨上凝着细密水珠。
  马蹄踏碎青石板上的积水,一行玄衣轻骑转出城门。
  苏珏握着缰绳的指节泛白,玉扳指硌在掌心,那是三日前有人放进他房中的"心意"。
  此刻那抹碧色在袖中发烫,倒像是烧着团幽火。
  "前方三十里是白鹭驿。"沈爷马并行,"按察司的暗桩说,驿丞半月前换了人。"
  苏珏眯起眼。
  雨丝斜掠过眉骨,远处官道尽头隐约可见驿旗翻卷,却静得诡异。按例此时该有商队歇脚,炊烟该混着马粪味飘来,可此刻连鸟雀都敛了翅。
  他忽然想起昨夜驿站送来的酒——琥珀色里浮着碎金,分明是御赐的"金波酿"。
  "绕道丽水渡。"他猛地扯动缰绳,□□乌骓长嘶着调转方向。
  几乎同时,破空声擦着耳际掠过,箭矢钉入道旁古槐,箭尾白羽簌簌震颤。
  十二骑瞬间散作扇形,手中刀已然出鞘。
  苏珏却望着那支箭冷笑:"淬了孔雀胆的狼牙箭,倒是舍得下本钱。"玉扳指在指间转了个圈,映着雨光泛出妖异的青。
  临江郡的码头笼在暮色里,漕船桅杆如林,却不见挑夫往来。
  苏珏立在船头,看江水卷着枯枝撞向船舷。
  三日前收到的密报还压在袖中——"三日前漕粮过丽水,沉船三艘,押运官溺亡,尸首无存。"
  "公子,郡守已在岸上候着了。"沈爷低声道。
  苏珏整了整绯色衣袍,金线绣的獬豸在风里张牙舞爪。
  跳板刚搭上码头,鼓乐声便喧天而起。
  丽水郡守张明远着孔雀补服疾步上前,圆脸上堆着笑,眼尾纹路却似刀刻。
  "下官恭迎大人!"他长揖及地,腰间玉带扣碰出清脆声响,"听闻大人在云中郡遇险,真是……"
  "张大人。"
  苏珏虚扶一把,指尖触到对方袖口冰凉的织金缎,"本官途经白鹭驿,倒见着件趣事。"
  他分明感觉郡守手臂一僵,"驿马槽里拌着辽东精料,马粪里却掺着江南红米——不知是哪家的驿马,吃得比禁军还金贵?"
  张明远额角渗出细汗,正要开口,忽闻江心传来一声闷响。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艘货船正在倾覆,麻袋纷纷坠水,竟在江面泛起诡异蓝光。
  "快!快救人!"
  郡守慌忙喝令,却被苏珏按住肩头。苏珏使勾起唇角,眼底却凝着霜:"救什么?那麻袋里装的分明是青盐——张大人莫不是要告诉本官,今年漕运单上的十万石官盐,都是这般沉在江底了?"
  ……
  夜色压城时,郡守府书房灯火通明。
  苏珏将一册账本掷在案上,惊得烛火乱颤。"四月初七,漕船载青盐五百石自扬州发。四月初三至丽水,沉船三艘。"
  他屈指叩着案上密报,"可今日沉船分明载着辽东的岩盐——张大人,你猜本官在云中郡的盐仓里,闻见的是什么味道?"
  窗外忽起风声,沈爷的剑比话音更快。
  寒光劈开窗纸的刹那,一道黑影滚入房中,袖箭直取苏珏咽喉。
  电光火石间,玉扳指撞偏箭镞,苏珏反手抽出案头镇纸——那竟是柄藏在石雕中的短剑。
  刺客颈间血线迸现时,郡守已瘫软在地。苏珏拭着剑锋轻笑:"孔雀胆的味道,本官三日前就尝过了。"
  他踩住刺客腕间刺青,那朵墨色莲花在血泊中绽开,"只是没想到,连鲜卑人都成了张大人的看门犬。"
  沈爷拎起郡守衣领时,忽有衙役慌张来报:"大人!江边……江边浮起好多麻袋,里面……里面都是……"
  苏珏望向窗外漆黑如墨的江面,远处依稀飘着几盏河灯。
  快到清明了。
  他想起来,那些顺流而下的灯火,倒像是给死人引路的魂。
  ……
  雨打檐角,李书珩将最后一本军粮账册合上时,檐下铜铃忽然急促地响了三声。
  他抬手掀开竹帘,只见亲卫统领浑身湿透跪在阶前,掌心托着枚裹满淤泥的蜡丸。
  "王爷,丽水郡急报。"
  烛火在青玉盏里跳了跳。李书珩捏碎蜡丸,薄如蝉翼的绢帛被血水浸透半边:"三日前酉时三刻,官盐船队行至丽水,船底突现八尺裂痕,十万石官盐全数沉江。"
  银剪"咔"地剪断烛芯。
  李书珩盯着最后那行朱砂批注——沉船时恰逢漕帮七艘货船经过,竟无一人施救。
  "周将军。"
  李书珩忽然唤道。
  屏风后转出个玄甲将军,腰间错金刀尚在滴血。
  这是三日前刚剿匪归来的周将军,左颊新添的刀疤还泛着猩红。
  "点二十轻骑,换漕工装扮。"
  李书珩将绢帛按在案上,手指划过羊皮地图蜿蜒的丽水,"在丽水渡下游三十里处,找具穿七孔芒鞋的浮尸。"
  窗外惊雷炸响,周将军抱拳时铁甲铮鸣:"若遇阻拦?"
  "杀。"
  ……
  子时的更漏声穿透重重宫闱,楚云轩抬手掀开鎏金香炉的兽首盖,将密折一角凑近袅袅青烟。
  羊皮纸在火光里泛起诡异的暗红,像极了那年登基大典上染血的丹墀。
  "陛下,鲜卑王的鹰隼在承天门盘旋了三圈才落下。"中贵人灵均躬身捧着铜盆,盆中冰水浮着几块未化的寒玉,"密使说这折子要浸过雪山寒泉才能显字。"
  烛芯爆了个灯花。
  楚云轩用银簪挑开火漆的动作突然顿住,簪尖在"合作"二字上划出细长的裂痕。
  他记得北燕朝时,鲜卑铁骑踏碎北境十二城,却在攻破雁门关后被李元胜击退。
  这么多年,他知道鲜卑王在等一个机会,他又何尝不是。
  "陛下请看!"中贵人灵均突然低呼。
  浸透寒泉的密折浮起暗金纹路,竟在"合作"下方显出弯刀状的图腾。
  楚云轩的指尖蓦地收紧,玉扳指磕在龙案上发出清脆声响——那是鲜卑王族独有的狼头徽记。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泼天而下。
  楚云轩望着案头将熄的烛火,忽然想起一句话来:草原上的狼饿了十年,扑食时必见血光。
  而这血光,从来也都是他乐见其成的。
  只是……
  鲜卑人狡诈……
  楚云轩暗自考量,神思不定。
  密折边角的金线在雨声中微微颤动,像条蛰伏的毒蛇。
  ……
  东风卷着柳絮掠过朱雀门时,李明月正好赶到长安与黄石他们汇合。
  然而长安城城门紧闭,几万大军只能踟蹰不前。
  李明月抬手拂去肩甲上的柳絮。
  他身后十万将士的呼吸在春晨怪异的寒风风中凝成淡淡的白雾,铁甲摩擦声如同蛰伏的兽群在雪地中躁动。
  "侯爷,辰时三刻了。"
  黄石策马上前,铁护腕重重磕在鞍鞯上。他望着紧闭的城门,城头金吾卫的玄色令旗在风雪中纹丝不动,"陛下这是不让咱们进城?那还摆什么庆功宴?"
  李明月没有答话,目光掠过城门上九排青铜门钉。
  那些饕餮纹的铜钉积着新雪,倒像是给这尊巨兽添了满口獠牙。
  前世他率军破关驰援嘉峪关时,城门也是这样紧闭——只不过那一次,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父亲和兄长。
  “三里外,安营扎寨。”
  ……
  残阳如血,染红了长安城外的旌旗。
  李明月勒马驻足,玄铁甲胄上似是凝着北境的霜雪,腰间悬着的蟠龙玉佩却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他仰头望着城楼上飘扬的明黄龙旗,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这样的场景,在他前世称帝的十年间,曾在梦境里反复上演。
  "侯爷,已是第三日了。"副将催马上前,铁甲相撞发出金戈之声。
  身后三千玄甲军肃立如林,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扬起细碎的灰尘。
  城楼上忽然传来铠甲碰撞的声响,禁军统领陈景行按剑而立:"陛下有旨,请平阳侯卸甲入城。”
  话音未落,朱雀门两侧角楼忽地涌出数百持弩禁军,森冷箭镞在夕阳下泛着寒光。
  那副将猛地攥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我等浴血三年,如今竟连庆功宴都要解剑卸甲?”
  话音未落,李明月抬手止住他的话头。
  那截手腕从护腕中露出,竟比冬日城头新雪还要苍白三分。
  “陈统领。”
  李明月的声音像是浸过冰泉,"烦请转告陛下,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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