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骏马嘶鸣,士卒惊愕。
祭祀坑边缘跳舞的巫傩无措地停下动作,御林军拔出剑冲了过来。
而远处的军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开始原地躁动起来。
与此同时,原本缩成一团的女人牲也不愿错过这万一的生机,她们纷纷抓起地上的香灰向看守的几名士兵面上撒去,并趁他们迷了眼之际,不顾一切地冲向大门的方向!
动乱发生得太过突然,电光火石间,周边两个军阵都还未来得及反应。
楚云轩看到祭祀坑边如此混乱,不悦地皱起眉头,冷喝道:“尔等何为?还不速速完祭!”
几个军阵这才如梦初醒。
东方的军阵立即横出长戟,分散阵型围拢上来,将逃出的路径层层封住。
而李书珩也从惊惧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看到眼前人牲们奋起反抗的场景,意识到此刻他身为西楚王侯应带领身后的士兵冲上前去保护楚云轩。
可是那血淋淋的场景还在眼前,李书珩看着满地散发着腥臭的鲜血与无头的惨白人尸;看着持剑坚甲的士兵青锋在手,如砍瓜切菜一样对手无寸铁的人牲一刀一个;看着宽袍大袖的承文将军与礼官东倒西歪地摔在尸体上,扶腰“哎呦”着。
洁白的祭服毫不在意地与污浊的鲜血绞缠在一起。
一种难言的可怖与荒诞感如鲠在喉地堵在胸口。
李书珩愣在原地。
楚云轩注意到李书珩的反应,他更加不悦,立马厉喝道,“璟王!还不速去!”
李书珩这才如梦初醒,他近乎机械般的走上祭台,然后扶起承文将军。
“多谢璟王……”
“无事。”可李书珩接下来的话梗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反应过来的礼官士兵利落地一刀砍断了人牲的脖颈,腔子里喷薄而出的鲜血霎时间溅起三尺高,也溅到了李书珩的脸上。
而那名礼官双手都是淋漓的赤红,嘴里尚在念叨着:“……好险好险,不过人牲罢了,还想跑,自不量力……”
说完,礼官无辜地歪了一下头,继续砍杀,青铜假面上还沾着一抹妖异的赤红。
一时间刀光四起。
世界在李书珩的瞳仁中仿佛变成了血色的。
他看到那名冲向礼官的女人被数把刀戟捅穿,轰然倒下的身躯像一匹挣扎的母马,然后被一名礼官带着嫌恶的神情踢下了祭祀坑。
他看到四散奔逃的人牲被御林军一脚踢翻,被无数尖利的兵刃逼到死角,削铁如泥的刀锋斩去他们肩上的头颅,同那些身首分离的犬只摆在一起。
他看士兵将已经被制服的人牲押作一排,还未言语,一名手执利刃的百夫长便过去行云流水般一个个割破喉管。
监正有条不紊的手捧陶罐,默契地将奔涌的鲜血集入坛中,轻描淡写得就像在杀一群待宰的羔羊。
他还看到人牲们无边的恐惧。
下一刻,庄重而肃穆的祭乐自管弦丝竹之间徐徐流出,隆隆的低沉鼓点里,刀锋震荡的铮鸣,以及随后的惨叫哀嚎都仿佛化作了掐节而来的伴奏。
在那诡异而凄厉的旋律里,依稀还回荡着疯狂与杀戮!
这算……什么……
这又是什么……
李书珩僵在原地,仿佛有彻骨的寒意从地底攀升而上,将他钉死在这里。
他看到鲜血溅落在那名眼神空洞的少女身上,仿佛在此刻突然唤回了她的意识。
女孩猛然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紧紧抱起身旁的男孩,跨过地上散落的肢体和血泊,不顾一切的奔跑起来。
女孩在刀光和剑锋之间不断改变方向,可是全副盔甲的侍卫三两步便追上了她,扬起的刀锋在她背后一闪,那少女便跌倒在地上。
她奋力将怀中的男孩推了出去,大声呼喊着,被身后的人向后拖曳,十指都在地上扣出斑斑血迹,一直没入祭祀坑的边缘。
男孩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手中还握着白马和符节。
在无数混乱的喊叫和人影中,男孩与李书珩对上了视线。
那男孩睁大眼睛,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向他的方向哒哒跑来,就像奔向自由与希望。
李书珩也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不顾一切想要拥住那个男孩。
可是下一秒,他看到一条粗壮的、覆着铠甲的手臂。
那双手臂轻轻一拎,男孩就像一只柔弱的小猫小狗一样被提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
一切在此刻仿佛都变成了慢放。
李书珩看到那只手轻而易举地拎着挣扎的孩子,随手一抛。
就像放生一只轻飘飘的小鸟,空中划过一条短小弧线,悄无声息地飞进了那个巨大的深坑之中。
祭乐还在低沉肃穆地奏鸣,社祭也还在继续。
百余名人牲都被屠杀殆尽,鲜血染红了临仙殿。
李书珩宛如身处一场荒诞至极的噩梦中,他在鲜血与哀嚎的荒原中央踉跄跪了下去。
他支撑着地面的双臂不住颤抖,死死盯住三尺之遥的地面。
那里,静静躺着一匹沾着灰尘与鲜血的白马。
这……这分明是炼狱……
这不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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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止,雷电停息,月出东山。
这场近乎恐怖的祭祀已结束多时,楚云轩却仍带着众人留在临仙殿中。
宫人们打水冲刷着地上已经干涸的血渍。
可空气中还是有挥之不去的腥气,人牲们凄厉的叫喊犹在耳畔,没有人心绪平静。
“李书珩,你可知罪?”
一片静默中,楚云轩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御案上,一双赤裸裸、透着怀疑意味的眼睛紧紧盯着祭祀时举止失常的李书珩。
只这一眼,楚云轩似乎已经认定了李书珩就是有罪之人。
“臣不知罪从何来。”
李书珩定了定心神,他还未完全从惨烈中抽离出来。
但此时风雨将至,他必须保持清醒。
“怎么?难道你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楚云轩肯定的语气让人寒心。
今日之事,他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不知陛下如此说,是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吗?”
李书珩不卑不亢。
“好好好,承文将军,你来说。”
“璟王殿下,今日本是您册封诸侯的大吉之时,却屡生变故,先是青铜酒樽无故断裂,后又天生异像,祭祀时人牲发狂,您又未及时带人阻止,这桩桩件件,是与不是?”
有了楚云轩的授意,承文将军步步紧逼,连声质问。
“无稽之谈,承文将军是想说本王不祥,上天降罪,是吗?承文将军倒是会无中生有。”
李书珩虽跪着,气势上却不输半分。
“好,璟王殿下拒不承认,那我请问,为何每一件事都发生的如此凑巧,您能给陛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吗!?”
“所以承文将军是无凭无据,只靠脑袋里的臆测便在陛下面前信口雌黄吗?”
李书珩一声冷笑,“陛下圣心昭昭,自然决断分明!”
“李书珩,今日宗亲百官皆在,每一双眼睛都看得分明,自你持敬青铜酒樽开始便怪事连连,况且祭祀发生骚乱时寡人看得清楚,你无动于衷,这难道是一个王侯该做的吗?承文将军如此说,委实不算冤了你!”
楚云轩这话说的极重,摆明了是对李书珩不满。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众人神色各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李书珩身上。
“陛下,臣请问,您就无错吗?”
一片静默中,李书珩却问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他竟然在质问陛下!
他怎么敢?!
临仙殿内,气氛很更加凝重,众人的心思隐藏在阴影下。
楚云轩听着李书珩的话,不由嗤笑一声。
李元胜率先开口求情请罪,杨兰芝也跟着求情。
只可惜楚云轩并不想将此事轻拿轻放。
“璟王好大的口气,竟敢质问寡人?”
“你是谁?”
楚云轩说出这话的时候,李书珩微微一愣,他下意识抬眸看了楚云轩一眼,而后垂眸,公式化说道:“臣是璟王,便有劝谏君王的责任!”
“你再说一遍。”
“臣是璟王,便有劝谏君王的责任!”
又重复一遍这个答案之后,楚云轩连声大笑,“璟王?”
“你的一切都仰仗着寡人,你有何资格劝谏寡人?”
李书珩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讽刺急了,眼底涌出几分血红色。
是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不过是当今陛下手中可以任意处置的小小王侯。
他能做什么呢?
就像今日,他谁也救不了。
眼前又出现了那对孩童和染血的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