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在肇域四海靡有不胜的隆隆颂声中,承文将军口中低低唱诵古老的辞句,仰头向灼烈的太阳伸出双手,仿佛要将穷尽毕生的血肉与魂灵迎献给高高在上的神祇,敬受西楚四方之极的天命。
巍巍颂乐所过之处,百官稽首,军甲跪立。
此时万籁俱寂,唯有祭天之乐震耳欲聋。
李书珩仿佛整个人也化作了一簇声乐的浪花,融入到那铺天盖地的旋律之中。
无休无止,无始无终,唯有恢弘的神威与王威犹如永不止息的海浪,荡涤在他的识海。
忽在此刻,一声凄厉的嘶吼如惊雷般炸起!
底下跪着的林宸惊得一震,立即睁眼向那吼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那祭天台北侧的柴堆不知何时已架上了牲畜,而那个柴堆中间还竖着一根巨大的铜柱,被紧紧捆在上面的,赫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此刻,柴堆已被投入火把,熊熊烈火很快沿着干燥的木柴攀爬到男人的足底,更自下而上将那空心的铜柱燃得变色。
男人被热气蒸腾飞舞的须发很快在火舌的舔舐下卷曲焦黑,他在火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疯狂挣动着捆住他的粗黑铜链,却无论如何都离不开那滚烫的铜柱,一动便是一块皮肉焦黑地烫黏在烧红的柱体上。
林宸被那可怖的惨叫声骇得魂不附体,下意识迈出半步就被一侧的同僚低声喝止:“林大人,你要做什么!”
林宸魂不守舍地颤抖着回头望向那位同僚:“那是……那可是人啊……”
“是,是……人牲……”同僚压低的嗓音也有些不稳,却还能咬紧牙关流畅地说下去,“人牲是最为上等的祭品,林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林宸怔怔地望向那扭曲惨叫的火光,他看到了侧边他人惨白的脸和嗫嚅的嘴唇,也听见了自己背后其他人的抽气声。
他听到同僚低低的声音,仿佛在宽慰他一般苍白:“人牲,人牲……用之……用之护佑我西楚风调雨顺……”
林宸闭上双眼,浑身都被抽干了力气。
残忍,实在太过残忍。
惨叫声在为神明祝祷的朗朗祭文声中逐渐消弭,血焰燃烧得愈发妖异张狂,扭曲的肢体在澎湃的火光里逐渐焦黑干枯,瑰丽的焰光倒映在商王室的面容上,似神明又似鬼魅。
巍峨的祭祀台上,承文将军缓缓放下双手,阖目吟诵道:“承天之命,下启永吉……”
他郑重地用带着芝兰香气的手轻轻点在了龟甲上。
钦天监监正秉起火折,缓缓递到龟甲下灼烧,数刻之后,龟甲发出哔哔剥剥的断裂声。
待温度彻底降下之后,承文将军这才低头细细观摩其上的裂纹,掐指卜算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个极为满意的笑容。
他回身遥遥向楚云轩行礼曰:“陛下,上吉!”
鼓声大噪,号角吹出喜悦的轰鸣,御林军一齐举起长戟敲击地面发出低沉的震响,祭祀台一层层侍立的礼官渐次向楚云轩的方向稽首,紧接着是衣着鲜洁的百官和镶金佩玉的贵族,进而扩散到垂首献忠的御林军军阵,如一波一波汹涌的浪潮将占卜的吉兆推送至楚云轩面前。
“西楚之西,吉!”
“西楚之东,吉!”
“西楚之北,吉!”
“西楚之南,吉!”
楚云轩站在御阶顶端,对着阶下焦黑的残尸和咸服的万众伸出广袖,接受众人对于天下共主的朝拜和臣服。
“西楚九州,吉!”
祭天礼毕,卜辞上吉,众人面上均流露出些许轻快。
礼官在焦黑的燎祭残烬旁躬身向楚云轩行礼请示,楚云轩挥了挥袖。于是转身向祭祀高台上的两位遥遥一鞠,
又向身侧呼喝了句什么。
在场的人都十分清楚,接下来便是社祭。
不多时,位于西方的御林军方阵有序地向两侧让出一条通路,厚重的大门豁然洞开,一队军士挥动着鞭子,押送着“牲畜”的队列走入临仙殿。
首先进来的是牛、羊、豕等较大的牲畜,紧随其后的则两列被绳索串起颈项、手脚皆缚铜链的青壮男子!
林宸又是呼吸一紧。
方才那在烈焰中扭曲的嘶嚎仿佛还缭绕耳际,这百余个须发蓬乱、衣衫破损的活人就这样以与牲畜同列的姿态,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而上天还仿佛嫌他的震惊不够深重,随着人牲们死气沉沉地缓步前行,队列的最后也从巨门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明亮的天光下,手执符节白马的幼童懵懵懂懂窝在瞎眼的少女怀中。
他们便是连接天地阴阳的一对金童玉女,也是要被祭祀的。
林宸几乎是说不出话来。
两个孩子,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竟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见一切准备妥当,承文将军与钦天监监正同时开口,喉中诵出低沉而诡秘的吟唱。
他们身后跟随的礼官们纷纷应和,钟鼓齐鸣,埙管同奏,巫傩方相围绕祭祀坑边缘开始起舞,伸长的双臂如同渴求甘霖的枯枝,
向那对金童玉女的方向扭曲伸展,做出参拜的姿态。
呼啸的风从正在缓缓闭合的巨门缝隙中涌入,掠起人牲们战栗的乱发和自祭台弥散的祷祝青烟。
承文将军手中的铜铃铛铛作响,钦天监监正率领着一众礼官缓缓自台阶下走上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已被押送至坑前的“牲畜”,开口道:“吉时到!开祭!”
利刃劈下,黄牛被劈作两半,悬于火堆旁烘烤;羊与豕被铜刀一刀捅入喉管,惨叫一声后鲜血流了一地。
掌祭的礼官们覆假面,执铜刃,干脆利落地将这些牲畜料理妥当,然后来到那些如同待宰牛羊一般畏缩的人牲们面前,他们高高举起了刀。
李书珩的瞳孔骤然收紧!
又是一次悲剧的重演!
刀光闪过,第一个人牲被砍落坑中,人头“咕咚”一声,沿着阶梯滚落至坑洞。
“啊啊啊啊——”
片刻之后,刺耳的尖叫声炸裂般响起。
社祭已然正式开始。
然而就在第二个人牲入坑的那一刻,变故又起。
但见天地之间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似是上天看不下如此残忍,降下警示。
“继续!”
风吹的太大,承文将军在礼官的搀扶下勉强站立,他也不知为何会出此变故。
但社祭已经开始,便不能随意停止,否则就是对天地神明的不敬,
而向来听令行事的礼官们优雅地高举利刃,以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诡异韵律,挥刀砍向瑟瑟发抖的人牲们。
那些人牲既心存害怕,又很想活下去。
乍然见得天降异像,他们都以为有了希望,于是都拖着沉重的锁链试图向外冲去。
尖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插入直扑过来的□□,准确扎入青筋虬起的脖颈,轻易切断温热的肌肉和坚硬的骨节,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同方才洒落的牲血混在一起晦涩难分。
在队列最靠后的人牲见势不好,调转方向向坑底冲去,一转身撞上的便是侍立着的士兵挺直的戟尖,被毫不留情地一枪洞穿胸口。
见身旁的人抽搐着倒下,另一名人牲悲愤地啊啊大喝起来,双手绞住腕上的铁索向士兵冲了过去,还未近前便被一戟捅入腹腔。
他挣扎着转头向阶梯的尽头望去,那里有着可望不可及的自由,只要能够迈出去,只要离开了这个阴冷黑暗的祭祀坑。
只要……只要能靠近那里,就是生存和希望。
但或是白袍或是玄衣的礼官们在阶梯的尽头围作一圈,从下方望去,他们头于狂风中不动如山,宛如降世的神明般不可逾越,又像是天罗地网般的绝望与死亡。
他抽搐着,口鼻中开始涌出猩红的鲜血。
而捅入他腹部的长戟用力一抽,他顺着长长的阶梯滚落。
他,失败了……
祭祀台上的悲鸣和嘶嚎距离李书珩等人不过数米之远,那绝望困兽般的吼叫令人惊心骇神。
饶是见惯了战场厮杀的李书珩都感到自已的手足在这一声声惨烈的嚎叫中冰凉彻骨,而之前还在小声讨论的众人早已经鸦雀无声。
就在此时,异变又生!
当所有礼官都面向祭祀坑,周遭侍卫士兵都关注着逃窜的人牲时,一个满身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女人突然颤抖着扑了出来!
也许阶上正在被残杀的人牲有她的亲人,也许是知晓了今日绝不会有侥幸发生,她发出凄厉的嚎叫,犹如发狂的母兽般冲向祭坑边缘的礼官们,快得甚至两个卫兵都没能抓住她的衣角!
正背对着祭祀坑的承文将军毫无准备,当即就被她扑倒,甚至有几名礼官从台阶滑了下去!
现场登时大乱。
正在阶梯上被围猎的人牲们仿佛看到了生的曙光,竟然一时间爆发出无穷的力量,踩着东倒西歪的礼官疯狂向外突围。
甚至有人捡起了礼官掉落的刀具,甩动沉重的锁链,奋力向慌忙冲上来的士兵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