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李书珩自然清楚众人此时的揣度猜测,他只恍惚片刻就恢复了平静。
至于御座上的楚云轩,仍旧泰然自若,仿佛不知众人之揣测。
不过这般奇景只出现了片刻,天穹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仿若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只是经此一番折腾,吉时已过。
楚云轩便让承文将军再测吉时,又命众人休整。
半个时辰后,典礼继续进行。
李书珩手中擎着新换的青铜酒樽,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楚云轩身前跪下聆听教诲。
“九岁上吉,吉日惟良。
李氏公子,上承天命,下安黎民,正得王侯之位……”
礼官有条不紊的念着祝词。
李书珩收敛心神等着楚云轩最后的开口。
万幸,这一次没出什么岔子,典礼异常的顺利。
在接过楚云轩手中象征王侯身份的玉印后,李书珩便是真正的一方王侯。
他站起身来对着天地俯身三拜,那一刻,他竟有了一种登临天下的实感。
太白昼见冲煞紫薇吗?
自从决然走上那条路的时候,他便已是“乱臣贼子”。
……
十二楼,露落园。
苏珏此时正蜷缩在冰鉴旁,盘膝而坐,手里还捧着一碗冰酪,里面放了他最爱的瓜果。
今日是李书珩加封王侯的好日子,行宫里的礼乐声几乎响彻天穹。
他于十二楼中亦听得清楚,足可以想见典礼之盛大,
而方才天有异像,他们也都是亲眼所见。
遮天蔽日,太白横出。
事情是不是发生太过凑巧?
难不成几年前的梦竟要成真吗?
苏珏一时感到有些冷了,才发觉冰鉴里的冰已化了大半,他却懒得续。
要是让季大夫知道他贪凉,又要念叨他了。
他才不想讨季大夫的臭骂呢。
一时,门被叩响,之后门后出现的正是沈爷。
两厢见礼毕,沈爷拿着一册文书道:“公子,这是上个月刚收来的孩子,或是无家可归,或是被父母买卖,总共有百余人。”
苏珏接过册子看了又看,“沈爷,这些孩子……”
他欲言又止,怎么会这么多?
沈爷自然猜到苏珏要问什么,他接着回道,“这几年收成不好,官府各种苛捐杂税又多,今年还起了叛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又岂止百余户,这些孩子里大多是女孩,也有些男孩,那些男孩本来是想送进宫当个寺人的,但他们的父母拿不出钱去打点,又想自己解决,若不是咱们出手,多半怕是熬不过……”
说到这,沈爷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们也知道十二楼算不得什么好去处,可活着都难,谁还会在乎面子……”
“世道艰难,也是人心险恶,只要不是强买强卖就成了。”
这样的“买卖”十二楼从不曾断过,也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苏珏便直接吩咐沈爷将人都带到学堂去。
“是,公子。”
沈爷转身退下,这些事他做了很多,也早就驾轻就熟。
待沈爷出了十二楼的大门,正碰见一妇人推着木车举步维艰,木车里面装了些木柴,妇人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她女儿,众人都摇头。
那妇人面容急切悲戚,沈爷看了一会儿,又走上前问那妇人原委。
那妇人边哭边说,她们家本就不富裕,几口人守着两分薄田过活,公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不好。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的丈夫死于叛乱,公婆受了刺激也不久于世,如今家里就剩下女儿与她相依为命,是以女儿跟着她吃了很多苦。
半月前,她的女儿同她上街卖柴火时不见踪影,她去找了官府,谁曾想官府要她拿钱才肯接案,她哪有钱去打点,只能自己去找。
可她一个妇道人家,找了半个月也没有头绪,她就一个女儿,怎么也要找回来。
沈爷听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吩咐小厮侍从帮着找找,再把那些木柴买下,又问那妇人愿不愿意给十二楼送柴,这样至少能解决她的温饱。
这年月苦命人太多,能帮一个就是一个吧。
那妇人听了千恩万谢,忙不迭的给沈爷作揖磕头。
沈爷叫人安置了妇人,自己则带着几个心腹去办苏珏交代的事。
……
青青子吟,悠悠我心。
册封的典礼结束,众人开始于奉先殿中宴饮。
此时奉先殿的正堂王座上,楚云轩正襟安坐,李书珩跽侍在旁,宗亲百官依次道贺,言语络绎有序,一步一顿,皆是规矩得紧。
下首之处,丝竹阵阵,着着竹染青色舞衣的乐姬婀娜娉婷,殿内洋溢着暖暖的喜意。
“启禀陛下,钦天监监正求见。”
彼时,楚云轩刚饮下一樽酒,他面色稍缓摆了摆手,余光看了看下首处的李家父子,然后点点头。
“宣。”
片刻,两位中官引着钦天监监正走入大殿,乐姬挥舞着罗袖,于中间让出一条步
殿上的道贺也渐渐收声。
“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监正从容起身。
“今日盛宴,又有天降吉兆,监正是有何祥瑞之语要进呈寡人吗?”
“启禀陛下,微臣是来呈奏祭祀天地一事的。”
“哦?”楚云轩等着钦天监监正进一步的回答,其他人也是如此。
唯有刚入仕不久的林宸心思最为活络。
他悄悄看了看上首的李家父子,二人还是一派镇定,其他人倒是神色各异。
“启禀陛下,今日本是璟王册封之吉日,奈何天生异像,太白昼见,冲煞紫薇,此乃上天示警。
微臣认为,为保西楚国祚,当于申时向天祭祀。”
钦天监监正说完立马跪伏在地,其他人也是敛声屏气。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凌迟百次也是不足以偿还。
“既如此,寡人允了,监正便与承文将军在临仙殿好好准备就是。”
楚云轩没有问罪,没有震怒,他只是平静的吩咐承文将军与钦天监监正共同筹备祭祀之事。
从始至终,他看也未看李书珩一眼。
就好像,此事与李书珩并无关系。
及至此刻,李书珩突然感到一阵无尽的恐惧。
他们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掌一步一步,无知无觉的推向未知深渊。
可他们却毫无察觉。
可怕,太可怕!
就连李元胜也不免打起寒颤。
然而没等他们从这种恐惧中抽离出来,众人已经跟着楚云轩来到了临仙殿。
王室居于正南御阶,华服玉饰,依序而立;贵族百官列于祭祀台东西,手执玉笏,端容肃立。
外有军阵拱卫环绕,内卫、城防、师旅等各居其位,最北方则是御林军列队,牢牢把控住进入祭祀场的门径。
李书珩作为今日的主角,他站于众人之首,楚云轩之下。
距离巨大的祭祀坑也就数尺之遥。
他板着严肃的面孔,眼睛却悄摸摸地往上看,试图抬高视角探看祭祀坑里面的陈设。
从前北燕虽然也重祭祀,但自从建安帝上位,他放出豪言,今生只信天命,不信鬼神。
于是建安帝很少在祭祀典礼上大兴土木,往往在宗庙前奏乐焚香献上三牲便罢了。
远不比陛下如今这般郑重威严。
还记得陛下初登王位时第一道政令便是废除奴隶殉葬制,连带着祭祀时使用人牲的陋习也逐渐废除。
可自从陛下开始信奉神明,祭祀人牲的陋习卷土重来,甚至愈演愈烈,上次行宫建成,他们亲眼目睹了那场极其惨烈的祭祀。
百余个孩童被残忍的献给天地,却还是不得吉祥。
如今不过是钦天监监正的一句话,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的人要丧命于此。
想到这里,李书珩遥遥向御阶看去。
御阶上是楚云轩清俊挺拔的身姿,玉冠束发,广袖织金,双手笼袖端于胸前,神色肃穆。
只待他的王命一下,便是又一次的血流成河。
未几,日之将申,吉时将至。
鼍鼓逢逢,编磬泠泠。
陶埙木竽吹奏出低沉而雄浑的乐音,轰隆从受命于天的高耸祭台碾向九州四海。
达天之高的流云在地面投下几缕弯折的云影,也被执戈扬盾的方相氏踏着傩舞的步伐碾于足下。
承文将军率钦天监监正缓缓登上三丈九尺的祭天台。
赤铜冕冠压住一丝不苟的长发,五色玉石串起的绶带珠链随步伐轻轻晃动。
冕琉下,承文将军庄严肃穆的面容因阳光与阴影纠缠而模糊不清。
钦天监监正白衣乌冠,神情端敬,低头躬身追随其后,并在承文将军行至龟甲处时前进一步,恭敬跪于龟甲北侧,呈上手中点燃的火折。
焚烧香篙兰草的青烟升腾而上,讴歌神明至上的礼乐愈发轰鸣响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