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如今朝中最大之事便是西南诸地连绵的水灾。
  赈灾之事交由丞相杨兰芝主理。
  不曾想奔赴一场,丞相杨兰芝竟查出水灾大祸为人为所致,拦水堤坝本身质量低劣,以至竟轻易为连夜大雨倾覆。
  等到连抓当地参与修持的数位官员,顺藤摸瓜,竟牵扯到朝中大员不止一位,其中最为位高权重的一位,竟然是当朝最得宠的承文将军。
  可叹西南之地被大水泡成一片狼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不知几何。
  丞相杨兰芝一面连连调配物资安抚流民,一面将所见所识据实上报,呈请楚云轩明察秋毫,严肃处置。
  不曾想,这些奏折竟接连被留置,楚云轩并未在朝中彻查,而是一直拖到丞相杨兰芝亲自押送当地涉案者来到雍州受审。
  等最后的一点余烬落下,苏珏已经收敛了情绪,转头道:“陛下的意思,并不想大张旗鼓地查清这件事,甚至不想处置承文将军。”
  李书珩觉得怒火中烧,声音像是咬牙挤出来的,“为君者面对西南之地枉死的百姓,竟然可以如此无动于衷吗?”
  “彻查水利贪腐之事相当于在天下人面前揭露陛下治国有失,而陛下并不是一个愿意认错的人,世子殿下细想那年之事便知,他怎么可能轻易认错。”
  苏珏娓娓而来的声音很稳,在盛夏也透着丝沁人的凉意,“他最擅长的不就是制衡之术吗,太子如此,承文将军,三公九卿,九州诸侯更是如此。”
  “所以,王爷与世子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苏珏双眼平视前方,淡淡的陈述语气却似有雷霆万丈却隐而不爆发开来的沉重,与他并肩而立的李书珩亦是满面肃然。
  李书珩一字一句道:“一人之身再重,无重于天下百姓,无重于四海安宁。”
  这一刻,李书珩本就挺拔的身姿更胜于泰山般稳韧高华。
  “愿助王爷与世子海晏河清。”
  苏珏说完双手相平,郑重下拜行礼,李书珩毫无犹豫也一同下拜。
  彼时窗外夜深人静,这间小小的书房里却有星火初燃,以备燎原之势。
  李元胜却没有回头,待二人起身,他才缓缓开口,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苏先生可是故人归来?”
  第101章 春闱辩论(一)
  “王爷既然已经知晓, 苏某又何必再说。”
  事已至此,苏珏反倒变得坦然。
  他的身份早晚都会被李家知晓,这是必然。
  他从没惧怕过, 但他还是不确定。
  是以,苏珏的脸色苍白如雪,无力的闭上眼睛, 默默感受着不远处李书珩不解震惊的目光死死落在自己身上。
  半晌, 他才听到一个努力克制着情绪的声音响起, 带着无法掩饰的颤音:“所以, 苏先生……”
  李元胜猛地朝苏珏走来,手边的茶杯被他碰落,哐当一声, 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却一点也没有反应,只是踉跄的往前迈出了一步。
  李书珩不由得一惊,他何时见过父亲如此失态的模样,赶紧开口问道:“父亲, 怎么了?”
  李元胜只觉得耳边一片茫然,什么都听不见, 曾经的多少过往在几个瞬间里无比清晰的闪现在脑海里。
  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北燕最后的君主并未死去, 他正活生生的站在他们面前。
  只是斗转星移, 物是人非。
  就连昔日的模样也发生了变化。
  命运颠簸叵测, 他们的身份竟是乾坤倒转。
  昔日的君臣变成了今日的君臣。
  是也, 非也, 真真假假, 早就分不清, 辨不出。
  从前王座上的稚嫩少年此刻却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他熟悉的样子。
  李元胜脑中一片空白, 他只是用力推开了李书珩的搀扶,一步一步走到苏珏身边去。
  没等他走近,苏珏也有了动作,李元胜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却在下一刻对上了一双平静漠然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就此停下。
  书房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中,苏珏与李元胜两个人之间莫名的有种压抑悲伤沉重到极致的情感在整个书房中晕开。
  打破这份沉默的是苏珏自己,他启唇,声音平和淡然,“王爷,我即是苏珏,不是旁人,至于过去的事,王爷,心照不宣。”
  “心照不宣……”李元胜反复琢磨苏珏的这句“心照不宣”。
  是了,是该心照不宣。
  “父亲?”李书珩仍是不解,苏先生到底是何人?
  “苏先生,从前对你不起,但有些事,自不必多说……”
  二人继续打着哑迷,李书珩却渐渐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一些关键的信息。
  父亲对不起的故人?
  莫不是?
  没等他再次出口询问,苏珏又一次泠然开口,“王爷,我是从过去活过来的人,披着人的躯壳,内里还是一样的,所以苏珏即是苏珏,与旁人都不相干,方才所承诺之事,苏某永志不忘。”
  苏珏自己清楚,他从地狱归来,满身污泥。
  纵使前路坎坷,史书上李家父子的结局已经注定,他也要试上一试,去改了这循规蹈矩的历史。
  他要亲手将李家推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不曾迟疑,亦不曾后悔,
  可午夜梦回之时,身后总伴着新元纪的自己带着冰冷厌弃的目光。
  他到底活成了从前自己讨厌的模样,心思诡谲叵测,再也不是那个自由开朗的新元纪人类。
  “苏先生高义,本王自是明白。”
  “王爷与世子的才智远胜于我,苏某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苏珏声音低缓而坦诚,“陛下眼中王权至上,王爷与世子一心只愿江山繁华,百姓安康。
  这两者若有冲突,大是大非下,王爷与世子必定有所坚持,陛下的忌惮猜疑会越来越多,总那不可收拾的一天……”
  “所以,苏某愿助王爷与世子海晏河清!”
  此话说完,苏珏推开门朝着浓重的夜色里走去。
  衣袍翻飞,清冷决绝。
  看着苏珏离去的背影,戎马半生的李元胜终是红了眼眶,郑重行礼道,“苏先生,请受李家一拜!”
  这一刻,李书珩也终于明白父亲口中所说的故人是谁。
  他没有言语,同父亲一样,对着苏珏的背影郑重一拜。
  苏珏没有转身,他只是点点头,释怀而去。
  旧年的恩怨,终是一笔勾销。
  ……
  大军出发整顿边防的日子就在隔日。
  天气温暖,送别的风声吹得铁马军甲凛凛作响。
  十二楼的府墙之中,青莲先生坐在庭院里,修长的手指执起一枚黑子静静落下,思绪却早已飞离了棋盘。
  而苏珏站在墙头,衣袍随风呼呼翻滚,人却凌然不动,远远目送楚越为了家国安宁再次离别。
  民间流言,怕是会再起暴乱,楚云轩却在此时调走兵将,不知意欲何为。
  太子不在朝中,官员相互制衡倾轧。
  而这背后,不知是否有一双多疑和冷酷的注视,来自那高高在上的王座。
  策马疾行中,楚越的双眉蹙得很紧,在心中反复思量着苏珏的叮咛嘱托。
  保疆土,保自身,观细微,察六路。
  大军扬鞭策马,很快就只剩一片烟尘。
  但苏珏没有立即离开,他在城墙上站了许久,久到夕阳落下。
  “玉华,你真的在这。”
  夕阳余晖下,韩闻瑾逆光而来,腰间还挂着酒壶。
  苏珏闻声侧身,差不多小半年未见,他还是那般的风流才子,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哀愁和阴冷。
  “韩大人,今日怎么有时间出来与故人相见呢。”
  “事情太多,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韩大人一向潇洒恣意,怎么今天如此反常?”
  察觉到韩闻瑾与往日的不同,苏珏难免心生担忧,他下意识的询问,可韩闻瑾却摇了摇头,只说公务繁忙,心生感慨罢了。
  “玉华,活了小半辈子,我觉得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个……”
  面对苏珏,韩闻瑾向来直率,他心里装着的滔天大事,虽不能与他明说,却也能倾诉一二。
  “韩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苏珏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安,直觉告诉他,韩闻瑾身上发生了大事。
  “没什么,世事多变,有些事,做了不是,不做也不是,总有进退两难的境地。”
  “随心就好。”
  “嗯,随心就好。”
  韩闻瑾点了点头,眼前夕阳将落,余晖未晚。
  便是什么,都来得及的。
  “我从前想过,若以后不做这史官,便找一个依山傍海,风景奇绝的好地方隐居,也不知这个心愿能不能达成。
  苏珏笑着祝他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定能如愿。
  韩闻瑾饮尽壶中酒,将酒壶随手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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