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崔真真终究还是穿上了对方的衬衫。他硬套的。像医生给不听话的病人套衣服,过程中有一下子,潮冷的空气纷涌而来,视觉的世界消失了,便余下嗅觉的天地。
雨的气味、泥腥味、花和树木的气息,以及布料上残留的、一点点,淡淡的香根草的味道,被海浪拍打过的礁石……
“崔真真,别睡着了。”
连干了的风衣也用上,充当毯子披到肩上。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倾斜下身体往她的衣领扣上纽扣,宋迟然第二次提醒。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反复强调。
崔真真有过一霎时的怀疑,是她拆穿他其实排斥裴野的事实、让他恼怒了,不高兴了甚至畏惧了?因此尽管留着她能让事情变得更乱更有趣,可连他自己也觉得,只要她失去意识,他就会忍不住抛下她吗?
她慢半拍地抬头,撞见他的下巴,清晰的下颌骨与线条,弯曲的湿掉的头发,活像海草,持续地往锁骨和身体里滴水。
滴答,滴答。
雨也挂在睫毛上,稍微一眨,便与影子一起落下来,坠入她的眼睛里。
“再说点别的。”崔真真晃了晃头,驱逐那滴水。听见自己声音里带生理性的虚弱,没有丝毫伪装的痕迹。
“要听什么?”
“秘密。”
越多越好,既然免费。
“谁的?”
“除了你。”
为什么?因为厌烦我吗?不想了解下去了。因为身体已经靠得足够近,所以不必再倾听故事,分享过往,没必要让心再近。
他没有问,而是扬起尾音,难得地、以十分轻快的口吻回答:“我想想……”
时书雅的秘密,裴野的秘密,高镇浩的秘密,南在宥的秘密。有着朋友身份,他知悉的非常多,总能在她每次昏昏欲睡之际提起。就好像,他们的对话里永远都将充斥别人,而他只是讲故事的人,本身没有存在。
如此往复循环,过了多久呢?
一个世纪,十个世纪也不一定。
与世隔绝的岛屿森林,雨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崔真真始终没有睡去。
直到他们被找到。
第55章 监视
回到住宅区已经是第二天。
由于牵扯到宋迟然,别墅前一排排佣人、安保、医生护士严阵以待。全素儿一夜没睡,心吊在嗓子眼,第一个冲上来。
“……日她爸的,你回来就好。”说话时犹止不住打颤,肉眼可见,她是真的慌了。
假使崔真真死在昨夜,消失,说明时书雅的确毒辣,做事够绝。可想而知,她和她的家人也休想全身而退,不死起码扒层皮。
她不能连累妈妈,所以后怕。
“我没事,冷静点。控制情绪”
事态并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京代再怎么权势遮天,杀人是另一回事。除非彻底失去理智,否则整座岛上那么多人,时书雅怎么可能允许自己沾上人命?
至多是想给她个教训。
而对仗最忌讳泄底,再了不起的人,被摸清真实情感就离输不远。宋迟然便是例子。
替她理了理衣领,崔真真点到为止。视线转向对方发白的脸上、额头一条新增的疤,伸手去摸:“哪来的,时书雅?”
崔真真喜欢外表美丽的东西,这句话是真的。全素儿的脸得到过她的认同。
趁医护人员检查身体,全素儿低声快速托出来龙去脉:“昨晚时书雅约南学长去听音乐剧,宋学长在游泳馆……泡水。保险起见,通知完宋学长我赶到剧院,被时书雅的人拦截,撞了下墙角,刚好惊动南学生。他们俩大吵了一架。”
指时书雅和南在宥。
“我第一次见南学长发火,以前从没有过。时书雅也是,卡曼的人说她平时表现得很优雅,在校人气高、社交广,没想到能跟人吵成那样。”
“后来时书雅走了,南学长派人去找你们,昨晚也没睡,一直陪我等,刚刚有电话打进来才……”
“另外,我觉得这次有尹海娜的份。”
理由是那人同样暗戳戳地伸长脖子关注,听说人没事方大松一口气,扭头进屋。
“知道了。”崔真真应。
她被捕兽夹误伤的不深,做过消毒,再打一针外加一包感冒药防感染即可。余下的事不急着说,全素儿扶她起来:“走吧,先回去休息。”
天大地大敌不过睡觉大,两人快走进房子,意外被叫住。
说起来特别怪,同样失联被淋雨,崔真真没有倒下,光精神不大好,皮肤凉得活似从冰箱冷冻区里刚取出来。
宋迟然却像无事发生,心情不错的样子,边做检查边同人说话、回答问题,一双丹凤眼弯弯的,勾人且贵气。
弄得大家暗自庆幸,幸好今天倒霉的是他而不是裴大少爷。换成后者,甭管他们无不无辜,非得被喷得狗血淋头再卷铺盖滚蛋不可。
没打算和他打招呼,女生起身就走。
“崔真真。”他叫住她的时候,恰好赶上黎明破晓的时分。
灰绿色的衬衫、米色风衣重归于身,他的头发也干了,凌乱垂蔓下来。
日光分割视线,笑意穿透眼睛,宋迟然一只手做话筒状,朝她偏了偏头。意思是看手机。
崔真真没有应答。转身关门。
*
哗啦啦的冷水流淌,扑在脸上叫人清醒。
拧紧水龙头,崔真真伏在洗漱池边,没有忘记自己精心策划的戏,还欠一个收尾。
“先用我的吧,卡已经放进去了,没密码。免得你手机被人安装东西。”
全素儿换好睡衣,递来手机。
“谢谢。”
崔真真接过来,登陆社交账号,当即跳出信息。
宋迟然:【所以,现在我们算什么关系?】
【?】她回了一个问号。
【既然能原谅裴野。】
界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过好几秒才接收到下一条:【也和我做朋友怎么样?】
引人发笑。
【有病?】仗着崔珍珠打下的基础,她直言不讳:【谁要跟肮脏的霸凌批来往,是你就更恶心了。想做我的朋友,高镇浩禁赛,裴野自发红牌、被打住院,你算什么?】
你有什么?准备付出什么代价?
她盛气凌人,毫不遮掩,像一只狼撕去伪装,露出尖利的爪牙。宋迟然回:【你想要什么?】
他的两个朋友,高镇浩梦想破灭,裴野骄傲受损,等价类推,无非是放弃画画、挨两顿揍外加几句贬低,对他而言无关紧要。
崔真真要提的是另一件事。
【返校前,让时书雅当众向我道歉。】
【这是裴野都做不到的事。】他说。
【那是你的事。】
管你用什么方法,得罪人多少,完不成任务就免提。别想从观察者入局,亲身来淌这趟浑水,令它乱上加乱。
崔真真似乎完全洞悉他的心理,那些附骨却从未曾被发觉的破坏欲与恶趣味。
她态度强硬,他还想说些什么,屏幕里弹出新一条语音:“不是喜欢给他们添堵么?把你视作道具的家人。结果连这点血本都不敢下,还挣扎什么?认命做替补不就好了?”
有够嚣张的。
宋迟然问:【也是裴野说的?】
【重要吗?宋学长,不是只有你会调查。你的事,我也了如指掌。】
几乎能用张狂来形容的口吻,一旦离开森林,如同被幻觉中踹醒。
她的脆弱,她的疲惫,那副叫人舍不得抛下的姿态,以及湿冷的大雨林木下、将闭未闭的漂亮眼眸,也是剧本吗?
究竟有几分真假呢?
让人不禁怀疑起来。
宋迟然没有再回,关上手机,崔真真睡了。
她没睡好,做了一个太混乱的梦。梦里没有得到系统,没有变瘦、变美,被霸凌的是李允熙。满身伤痕的李允熙。
接着,高镇浩躺在病床上对朋友们说:“崔真真故意接近我,冒充莉莉,她要报复我们。你们多注意。”
裴野说:“绝交就绝交,你以为你是谁?”
宋迟然没有来。
她被推入坑中,被生锈然而仍旧锋利的陷阱夹住大腿。
鲜血汩汩奔涌出来,暴雨倾盆而落。她无处可逃。缺乏干净的水和食物,找不到能用的工具、没办法为创口清毒,她依偎着泥土,仰望太阳与月亮升起降坠,七次。七天,她死在那里,定性为意外身亡。
“怎么可能!!”
妈妈的脸一瞬间模糊,替换成李允熙的妈妈,遭警员阻拦着,挣扎着,几近崩溃地冲男人大吼:“我们家允熙、我们家允熙不是那种孩子!她绝对不会抛下我们,不会的!把她给我带回来,求求你们,别再愚弄我们了,把我的女儿……还回来……!”
妈妈,我不叫允熙。
我叫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