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过去三年,她在他面前伪装得温柔娴静,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与其他的大家闺秀无半点区别。
  过去的四个多月里,她已经将真实的自己暴露在他面前,也就无所谓了。
  但他们之间实在无闲谈的必要。
  一顿早饭,两个人一个轻松自在,一个几乎未动箸。
  用罢早饭,纾妍终于将眸光投向自她清醒后,神情一直十分肃然的前夫。
  裴珩几乎可以预料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但他并不想听。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我去衙署,你身子才刚好,还需多休息,有什么话迟些再说。”
  但纾妍再也不会等他,“我想现在就谈,不会耽误大人太久的时间。”
  裴珩只好重新坐回去。
  果然,只听她道:“趁着今日天气好,请大人将《和离书》签了吧。”
  裴珩紧抿着唇不作声,喉结不断地上下攒动。
  纾妍轻轻唤了一声“大人”。
  裴珩回过神来,哑声道:“我知过去三年是我对不住你,但我还是想请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弥补。”
  纾妍神色淡然,“大人若是真心为我好,就请成全我。”
  裴珩一把捉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唤了一声“霓霓”。
  纾妍的眸光落在他洁白似玉的大手上,虎口处的两处齿痕清晰可见。
  她眼睫低垂,眼尾渐渐地洇出一抹薄红来。
  离魂症的四个月多来,十五岁的自己一直想不通,为何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做那些事情。
  她在感情上一直是一个自私自利之人,旁人要待她十分的好,她才愿意回报五分。
  如今想起一切,终于明了。
  是他保住了沈家满门,是他给了她安身立命之所,也是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娶她为妻。
  “别怕,有我在,以后无人敢欺辱你。”
  “既无地方去,那就随我归家吧。”
  “我年纪长你许多,嫁给我委屈你了。”
  “……”
  纾妍想,喜欢他这样一个人,实在太容易。
  哪怕明知他只是出于恩义娶她,她也想要同他好好过日子。
  她什么都没有,只能倾尽全力地待他好。
  好一些,再好一些。
  她能够报答他的,只有自己了。
  那些不会的,可慢慢学,他喜欢温婉贤淑的女子,她可以演。
  演着演着入了戏,当了真,甚至还一度以为他也对自己有一分真心。
  直到那日,她得知他要纳妾,那一刻她才明白,她在他眼里,与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可过去卅年从未有一刻对她动过心的男人,却在她得了离魂症后,居然对她说出“喜欢”二字。
  他喜欢的是她吗?
  不,他喜欢的是那个天真烂漫,骄纵任性的小姑娘。
  而她再也不可能回到十五岁,那些天真烂漫早就在她来帝都的那几个月被消磨殆尽。
  她抬起微微湿润的眼睫毛,道:“大人这样,令我感到很羞耻!”
  更令她羞耻的是,即便她得了离魂症,他只不过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就再次哄得她变心。
  一想到他这样一个男人也会温声软语哄女子,也会说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甚至做一些离经叛道之事,她就觉得过去卅年的那个自己像个笑话。
  她宁愿他从未动过心,对她从来都不过是一份责任。
  只一句话,裴珩缓缓松开了她冰凉的手。
  他垂首静默良久,抬眸看向神色恢复平静的妻子,嗓音沙哑:“你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什么都答应你。”
  纾妍摇头。
  她没什么要求,不过……
  “大人若是心里着实过不去,就将我的嫁妆归还于我。”
  神情黯然的男人点点头,应了声“好”。
  既然话都说开了,纾妍索性一次性把话说明白些。
  “其实大人不必因为过去之事感到愧疚,当初是大人救沈家于水火之中,给了我立命之所,且若不是大人,那些钱怕是也保不住。”
  这是实话,当初她爹哄她来帝都时,将这笔钱交给她,说是让她先保管。
  后来她得知沈家出事后,想要用这笔钱打点关系。
  只可惜,无人敢出头帮沈家。
  所以后来她将这笔钱充入公中并不心疼,她只是感到委屈愤恨。
  他们居然冤她贪墨公中银钱。
  “过去三年我为大人所做之事,皆是心甘情愿,大人对沈家,对我的恩惠,我永远铭记在心。”顿了顿,又道:“我亦从来都不曾将大人当作七哥哥的替身,大人是大人,他是他,我分得很清。”
  她只字不提得了离魂症的那四个多月,仿佛那段时间从不曾出现过。
  每一句话都看似替他着想,但字字都在诛他的心。
  生怕她再说出什么诛心之论的裴珩起身告辞。
  纾妍叫住他。
  裴珩几乎是立刻回过头来,“何事?”
  纾妍抿了抿唇,问:“我爹爹他们,真要回帝都吗?”
  裴珩的眼底流露出丝毫不加掩饰的浓浓失落,但仍是将她父亲即将归帝都的始末说与她听。
  这一场无妄之灾持续的时间实在太久太久,她听得喜极而泣,哽咽着不断向他道谢。
  他想要听的是这些话吗?
  不,他一个字都不想听!
  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直到他消失在院中,轻云与淡烟上前,双双跪在她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纾妍伸手将她二人搀扶起来,红着眼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无论如何,过去的四个月对她来说,平复了她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痛,使得她今日能够平静地与他谈及和离一事。
  “可是小姐,”淡烟还是忍不住劝:“小姐明明喜欢姑爷,如今姑爷也喜欢小姐,也为小姐分了家,小姐何不再给姑爷一次机会?”
  纾妍沉默片刻,淡淡一笑:“都过去了。”
  她已经演了三年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再也没办法用余生岁月去为他扮演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子。
  她现在只想要做自己。
  是夜,在纾妍的催促下,裴珩终于将签好的,迟了四个月的《和离书》让书墨送到澜院,与《和离书》一起的还有纾妍当日带来的所有陪嫁,不仅如此,还额外地多了三万两银票。
  书墨道:“这些是公子分家所得,公子说娘子一个女子生活不易,这些钱留着给娘子傍身,另外,每个月他还会将自己的俸银送一半给娘子。”
  纾妍收了那些银票,俸银之事并未答应。
  收银子不过是想他好过些,俸银与她何干。
  他们和离之后,他必定会再娶,何必要让旁人因为这些事芥蒂。
  书墨回去复命时,已经在书房待坐一日的男人哑声问:“她可有什么话?”
  书墨摇摇头。
  他又道:“你上回重新买的那些宅子地契给我瞧瞧?”
  书墨赶紧拿了出来。
  裴珩一张张看过后,选了一座距离家中最近的一处宅子,吩咐:“命人打理好。”
  *
  和离之事很快便传到云阳县主耳朵里。
  云阳县主自翠儿口中得知孙氏这些年做过的恶事后,本就急火攻心,又乍闻此事,当夜便卧病不起。
  裴珩去看她时,她红着眼睛道:“你为她连家都分了,怎还闹到这个地步?”
  裴珩神色淡然:“这般岂不遂了母亲的意。”
  云阳听到他这怨气冲天的话,心如刀绞。
  两母子之间到底是生分了!
  八月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先是孙氏因疾病暴病而亡,后有府上的二公子将二娘子送回了娘家,说是打算和离,紧接着主君也与主母和离之事传遍阖府上下。
  底下的人虽多有揣测,但因主君下了命令,说是谁若是敢在府中胡言乱语,立刻发卖,是似所有人都缄默其口,不敢胡言乱语。
  纾妍对孙氏暴毙一事感到十分惊诧。
  明明头一日孙氏还好好的。
  此事书墨已经私底下告知过轻云。
  轻云一字不落地说给她听,末了,恨恨道:“这才是恶有恶报!姑爷心里恨极她,当晚就让人以疾病传染为由一把火烧了。不过五公子对她到底还有几分旧情,带她的骨灰回乡安葬了。”
  纾妍感到恐惧。
  她无论如何也未想到自己当初不孕的缘由是因为这个……
  不过也幸好他们没孩子,否则和离也麻烦。
  有了《和离书》,纾妍开始着手收拾行囊。
  嫁进来三年,真收拾起来,才发现她的东西竟一点儿也不少。
  不过她只带走了一些当初带进来的旧物,其他的全部留下来。
  金银首饰倒也罢了,唯独小白让她犯了难。
  自家小姐有多喜欢小白,轻云与淡烟这些日子都看在眼里,便劝她留下,也算留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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