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李昭宁叫出了那个记忆中的名字:“李……明泽?”
“真是你啊,皇姐!”少年眨巴着漂亮的眼睛就要扑上来,李昭宁侧身一闪躲过,那少年便被她来不及收回的脚一绊,便直直地脸朝下往前栽去。
李昭宁犹豫一瞬,还是伸手将那少年的胳膊一拉,将他提了起来,避免他脸着地摔得太难看。
“对对……”少年挠了挠脑袋,“皇姐如今是陛下了,我不该如此鲁莽,”说着,他便退开一步,牵着衣摆就要往下跪。
李昭宁满脑袋黑线,赶紧将他拉了起来:“不必行此大礼……”待她站稳,才松开手道,“这里是诗社,不是朝堂。”
顿了顿,她又道,“带我去见你母亲吧。”
李明泽看向李昭宁,勾唇一笑,脸上尽是明媚如灿烂阳光的笑意:“好哦,皇姐。”
李昭宁上一次见到这个弟弟还是十年前,那年他还是个不怎么出声的小不点儿,如今竟如此欢脱不羁……李昭宁想想他母亲,便又觉得如此任性张扬的母亲养出这种儿子,倒也合理。
李明泽领着李昭宁拾级而上,耳边便传来声声颂念诗文之音,细听时,有耄耋老者的干涩沉厚,也有红粉佳人的娇娇软语,但所言所述无不是春风秋月、盛景酬情。
——这诗社,比李昭宁想象的要干净风雅很多。她之前还以为诗社是睿王借此笼络关系、收受贿赂的手段,但现在看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昭宁。”
李昭宁还未踏上最后一层台阶,视线尽头华贵明丽的身影就慵懒地站了起来,似乎早就在等着她似的。而那粉面含春、丹唇轻启的姿态里,又因她旁边的少年而染上几分意外之色。
纵使岁月流逝,那双眸子还是如此犀利而尖锐,一如当年。哪怕李昭宁如今心绪平静,望向睿王的眼睛却还是有一瞬的瑟缩。
但她还是轻轻一笑,往前倾身拱手:“听闻姑姑的诗会风雅,侄女便来瞧瞧。”
她这一拜,将一旁写诗喝茶的众人都吓得不轻——天子躬身,姿态谦卑,那他们岂不是要跪伏在地,山呼万岁了?
众人愣神间,只见睿王向前,托起李昭宁的手肘将她扶起,拉着她的手走到众人面前,笑道:“诗社的规矩,从来都是以诗文论高低而非出身贫富,今日她只是我带来的小辈,是我的侄女,诸位不必太过挂心。”
众人这才恢复常态,赋诗弹琴,煮茶清谈。
李昭宁张眼看了一圈,诗社成员里,有些是她从未见过的,也有些是朝堂上的熟悉面孔,却丝毫没有拘谨束缚之态,反而一派文人清雅风流的样子,让她想起某些只在书上读过的遥远情景……
建安风骨,今犹在也……
她深吸一口气。
现在不是感忆往昔的时候,她来,是为了带子涵回家。
而无论睿王在诗社有多么压她的风头和地位,她都不需要在意。
打定主意,李昭宁便仰起头,却没想到睿王却先她一步,定定地看着她:“这里都是前辈,昭宁不行礼吗?”
李昭宁目光一颤。
要她向这些人行礼,便是折了她作为天子的尊严。但刚才睿王也说过了,今日她只是以睿王“侄女”的身份前来,而非“社中一员”。作为睿王的亲眷,本来就是要比这些社员们低一等的。
而这话一出,周围的人也都又同时停下了手口的动作,纷纷望向这对姑侄。任谁都能看出这并非是个普通的行礼,而是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地位较量。
若李昭宁行了这个礼,就算这里是诗社,往后在朝堂上也要让着睿王三分了。
李昭宁却并未有半分犹豫,轻轻地眨眨眼,半垂着眼帘上前一步,向着众人恭敬地行了一礼:
“李昭宁拜见各位诗坛前辈。”
虽面前的人群静默无声,但纷纷射过来的目光还是让李昭宁脸颊通红,似乎她做了什么很令人惭愧和不齿的事情。
而围观的人面上的表情则十分多样,有沉默不语的,有痛心疾首的,也有作壁上观洋洋得意的。
却有一只白嫩细长的手托住了李昭宁的手肘,将她整个人向上一抬,便不由得直起了身子,一双盈满灿烂笑意的脸就这样直挺挺地撞进了李昭宁的眼睛里。
“皇姐,别在意,他们的诗文真的很好,行个礼不憋屈。我跟着夫子学了这么多年都还只是入了个门,更何况皇姐根本就没有师父,只能靠自己读书呢?”
他眨眨眼,嘻嘻一笑,脸上是明晃晃的不染纤尘的笑意,“况且皇姐可是未授行卷而考了科举第四,这份才干不是举国皆惊?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昭宁眼中黯然被眼前少年的明媚笑意冲淡了些许,竟也浅浅地勾唇一笑。
她抿着唇角拍了拍李明泽的肩膀,道了句没事,便侧开一步,转身向睿王走去。
睿王眼中毫不意外,只是淡淡地盯着她,纤白手臂依旧斜搭在身侧,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李昭宁走近她,冲她一笑:“姑姑,打个赌吧。”
睿王眉梢一挑,淡淡的眸光变得渐渐明亮了起来。
“今日早先那一首,是仓促之间搜肠刮肚所作,因此少不得有些短漏局促,"她迎向睿王的目光,眼神笃定、毫无怯色,“但我看见今日社内诗题,一时逸兴大发偶得一首,若此诗能得拔得头筹……”
她故意顿住声音,回眸看向围观的众人,众人也都将目光投在她身上,期待着她继续往下说。
不远处,白石台上阳光正盛,台下碧浪拍阶,奏鸣声声。
她轻轻一笑:“那么姑姑就把子涵还给我。”
第55章
睿王坐直身子,往后靠了靠,仍旧是一副慵懒姿态,眸光却犀利如豹,直直地盯着她,“若你不能拿到第一呢?”
“昭宁此生便不再作诗。”
这话放在普通人身上,再轻飘不过了,但李昭宁的诗文是经由科举检验过的,哪怕尚未有诗集传世,但也称得上小有名气。这话对一个文人来说,其重量不亚于此生背负枷锁一般沉重而窒息,因此,众人都是一副惊诧的神情望着李昭宁,仿佛她真的拿着自己的性命在赌。
而李昭宁身前的睿王亦是眸光一颤。
她看过李昭宁的诗文,也听过她的名声,更是无数次在廊前阶下听到过稚嫩的小童借着熹微灯光读书的声音,那份对文字的憧憬和盼望犹如信徒朝拜信仰一般神圣而虔诚,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午夜梦回都无比动容。
当年的稚子小童如今却站在她面前,为了一个轻飘飘的宫女,押上她行走在人世间唯一的倚仗。
睿王眼中闪起浓浓的兴味,站了起来,将自己笔架上那只青绿色的琉璃笔取下,递给眼前明媚昳丽、满目流光的女子,轻轻启唇道:
“写吧。”
李昭宁从容地接过笔,便有小童过来将纸铺好,红袖一挥,替她研墨。而周围众人则早就围拢过来,目光纷纷盯着她。
李昭宁在案前坐下,并不着急写,而是盯着题匾出神。
今日诗题有三,以水为主题,作者可在前面加一个虚字赋诗一首,七言五言均可。
放在往常,对于李昭宁来说,一首歌颂盛世风华的应制诗怎么都难不倒她,更何况她身居天子之位,每日所见所感必定比站在山腰的士子们来得更高、更深远些,其笔下万千山河,随便拈几个词凑一首都很容易艳压群芳。
第一句写得很顺,意象大而不浮,众人看完,都投来了期待的目光。
但她的第二句才写了一半,就写不下去了。
纵然曲江池歌舞升平,但长安之外,藩镇割据、群狼环伺,山河满目疮痍、繁华成空,哪里是能写盛景的年头……
李昭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忆当年大周盛景,但落笔成文后,字里行间却隐隐透着些凄楚之意,无论她怎么改换辞藻,都会掉进现实的旋涡,字字句句,繁华背后极尽森冷和惶然。
恍惚之间,只剩最后一句未填,但李昭宁口鼻之间却突然泛上许多酸涩,而心中阵阵回响的一句话,竟是亡国的衰靡之音……
停滞许久的笔尖在纸上晕开一团黑乎乎的墨迹,李昭宁才猛然回神,而思绪一断,这笔就再也落不下去了。
丝丝缕缕的烦躁涌上心头,李昭宁不禁放下笔,抽出这张写了一半的诗,揉成一团,往下一抛,扔进了曲江池中。
她向着睿王的方向望了望,却发现睿王并未看她,而是在与来往宾客交谈寒暄,似乎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而哪些盯着她作诗的人见她扔了纸笔,也都讪讪地散开,眼中似乎还有些轻飘飘的蔑视之意,一晃而过。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重新想,一只雪白的瓷盘却倏然映入眼帘。
“皇姐,吃栗子糕吗?”李明泽眨巴着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正拿着一只咬了一口的糕往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