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或许是听到李昭宁的叹息,赖尚宫走上前来,俯身垂首道:“陛下,可是缺了什么?”
李昭宁将目光挪过去,看了看赖尚宫,还是耐着性子道:“去取些糖糕来。”
赖尚宫便点头去了,但是端来的都是些果腹尚可、配茶太噎的果子,她拿起一只尝了一口便放下,再也不愿意啃第二口。
赖尚宫却并不在意:“陛下批阅文书,当专心才好,不可贪嘴。”
李昭宁瞥她一眼,不说话,拿起刚才那份说睿王太过跋扈的折子,在上面上重重地写了一个字:
善。
将子涵都换走了,简直比陈崔还要过分。
当年陈崔幽禁她,也只是在衣食上短缺,对她的宫中人没有过多干涉,也不会放一个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她的言行的人在宫中,但睿王一来,阖宫上下焕然都是新面孔,甚至连守门的侍卫都换掉了。
虽然对李昭宁来说这没什么两样,守门的都不是她自己的兵,仍旧意味着随时随地都能要了她的命。
她盯着桌上那盘并不合她口味的吃食,用余光瞥了眼垂首静立的赖尚宫——她是睿王的心腹,行事出言皆循规蹈矩、举止有度,就算李昭宁有心刁难,也绝挑不出一点错。
李昭宁本不打算与睿王针锋相对。在睿王回京前,她本来还想拉拢睿王,并借她的势力扳倒陈崔。但睿王回京后,既没有与陈崔相与,也不跟李昭宁明着对抗,而是两边不沾,一副云淡风轻、作壁上观的局外人做派。
但每天晚上,麟德殿与皇宫之间的传信侍卫的灯火彻夜不息,李昭宁居住的蓬莱殿中也有无数监视情报如雪花般传入麟德殿;明修栈道,明度陈仓。
过分!!
念及此,李昭宁怒从心起,唰地一下站起身,将手中折子重重地掷在桌案上,居高临下地睨着赖尚宫,语气森冷:“睿王在何处?”
赖尚宫明显愣了一下,但还是从容地答道:“今日睿王在曲江池设宴,款待旧日诗社友人。”
“诗社?”李昭宁若有所思。她素来只知道睿王是个勇猛善战的女将,但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样的风雅之好。
想了想,李昭宁道:“替朕换身常服,朕也想去看看诗会。”
赖尚宫看了看李昭宁,欲言又止,还是转身去寝宫为李昭宁找衣服。
不一会儿,她便抱来一套浅青色的圆领袍并黑金蹀躞带、一双白靴,慢慢给李昭宁换上,又给她梳头。
李昭宁似乎看出赖尚宫手上动作有些迟缓,猜到她的不情愿,便问:“怎么,这诗社聚会睿王去得,朕去不得?”
赖尚宫指尖一滞,但也只是稍稍扯了扯李昭宁的头发,并未弄痛李昭宁。她眨眨眼,将李昭宁的头发散开来再重新拢起,踯躅片刻,似乎终于想通了:“王爷的诗社成立至今二十多年,包蕴韩、刘、柳、白多位大诗人,是京中名气最大、影响最深,根基也最牢固、势力最错综复杂的诗社。虽然王爷离京数年,诗社沉寂无声;但只要王爷回京,诗社便自恢复如初,重现往日风华。”
赖尚宫手上动作流水般利落,但还是从镜子里悄悄地觑了一眼李昭宁,却发现她并无任何异样,既不自卑也无自负,只是垂眸静坐,若有所思。
赖尚宫眼中暗暗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继续道,“王爷如今回京,沉寂多年的诗社也重回当年鼎盛之势,就算数位诗友迁谪损益不在京中,也大多都写信来庆贺了。”
“那朕也写封信,恭贺诗社重开之喜。”李昭宁淡淡道。
“不可,”赖尚宫摇摇头,将一束青丝绕至李昭宁脑后,“诗社从不收外人的信……当年先帝意欲附庸风雅,赋诗多首却均未能得到诗社众人青眼,直到过世也无缘诗社……”
李昭宁唇角一翘。
写诗她不擅长,但她认识一个人,那人一定擅长。
她微微抬眸:“赖尚宫的意思,是需要一首诗作为敲门砖?”
赖尚宫点头道:“是。”
她噗嗤一笑:“朕的科举考诗文策论,不知睿王的科举要考什么?”
赖尚宫正系束带的手一愣,立即意会到李昭宁话中的揶揄之意,但还是不动声色道:“每逢诗会,也是诗社迎新之日。陛下去了曲江池,自会看到外面的诗题匾,按题作诗,交给门房,若通过,即刻便会被邀请入内,奉为上宾。”
李昭宁默默计划了一遍今日的行程,便道:“备马。”
赖尚宫将最后一缕碎发拢在李昭宁耳后,后退两步,顺从地点头道:“是。”
第54章
李昭宁本想孤身策马前去,但抵不住赖尚宫的坚持,认命地带了两个宫女、两个太监骑马跟在后面,五个人一前四后、贵气逼人,在热闹的长安城里惹眼得很。
李昭宁去曲江池看了诗题后,写了三四份,先去裴府找裴砚‘指导’了一番,待裴砚点头后,才拿着诗稿匆匆往曲江池来。
门房处,一个白袍黑靴、玉冠素带的小书童恭恭敬敬地接下李昭宁递过去的诗稿,张眼瞧着她,揣着满怀的笑意道:“敢问娘子别字?请在纸上写明或盖印。”
李昭宁正无思路,歪头看到门角那一棵美人蕉绿油油的叶子,绿叶上方大朵大朵的红花开得正艳,便提笔写了三个字:蕉下客。
小书童便俯身拱手揖了一礼,接过她的诗稿,步履轻快地向府内去。
不一会儿书童便回来了,将那纸笺仍旧恭敬地递给李昭宁,面上却带了一些笃定的轻蔑:“娘子的诗稿已交付社中众人传阅,并无可取之处,娘子还是请回吧,或明日再来试过。”
李昭宁捏着自己的诗稿,垂眼不语。她虽有不忿,但对自己的水平还是自知之明,因此被拒绝也是情理之中事,但中国有句古话——
来都来了!
李昭宁当机立断,将袖中一枚小印鉴塞在书童手中,拜托他去传话。
那枚印鉴不过指尖大小,纯金所制,上面是“李昭宁宝印”五个小字。
她笑道:“不知这枚印鉴,可否做敲门砖?”
书童看了眼印鉴,又看了眼李昭宁,明显是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但却并未因此表现出害怕或惊恐的神情,反而是面色如常地对她揖了一礼:“我们诗社没有这样的规矩,陛下还是请回吧。”
李昭宁眨眨眼,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僵持片刻,她还是轻轻启唇:“那便替朕传个话……”她眉头微蹙,指尖攥紧那枚印鉴,似有若无地轻轻叹道,“侄女昭宁,求见姑姑。”
*
李昭宁走前,赖尚宫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言犹在耳。
“入诗社虽难,但每逢诗会,也有很多成员带着亲属和家眷前来游玩。”
……
书童并未替李昭宁传话。
而是在她说出最后那句话后,就将她带进了曲江池。
李昭宁跟在书童身后进门穿过朱红的宫墙过道,跨过垂花门视野便开阔了起来。
眼前一字排开的柳树翠叶随风摇摆,叶间不少喜鹊黄鹂飞越穿行,而柳树后面便是碧绿的水面,绿鸭白鹅欢泳其间,一派盛夏生机之景。
宽阔水面的右侧是临水而建的亭台,共有三层,皆由翠白石栏围起,靠墙的一面则置一处木阶梯,往复而上,跨进阶梯便是一处极大的观景台,台上人声鼎沸、珠玉落盘,热闹非常。
书童将李昭宁一路领着往最热闹处去,却在临水的石阶处就俯身拱手道:“奴只能领陛下到此,请陛下沿阶上楼,便可见到我们诗社的东家了。”
李昭宁点点头,暗自思忖他的称呼是“东家”而不是睿王,可见此处果然是两袖清风的风雅之地,而非金玉其外糜烂其中的风月之所。
李昭宁抬头一望便看到了斜卧在台上一角小榻上的睿王,月白色对襟上襦套件水绿色半臂,一袭砖红色团花襦裙高高地系在胸前,白肤圆肩,鹅蛋脸面,一根硕大的凤尾金簪插在高高挽起的发饰上,雍容华贵、富丽非常。
她歪歪地靠在软枕上,手搭在腰际,嘴角噙笑,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淡淡地看向远方,时不时端过茶盏来抿一口,又跟周围的人寒暄两句,一副轻松自得的样子。
李昭宁不由得想起记忆中的睿王——那年她还小,才五岁,睿王顶着父辈和朝政的压力,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当年的新科状元互诉心迹,震惊朝野。可是公主并不能嫁给朝廷看重的士子——为官做宰之人,不可以做驸马。
但这位特立独行的姑姑却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仅未婚先孕平安生产,还在产后复出,夺得西北兵权并最终受封睿王,镇守西北。
她这辈子都任性肆意,却并未受到命运的磋磨,而且她好像对成婚并不在意——就连她的儿子也是随她姓。
“皇、姐?!”
一声惊呼将李昭宁从恍然的思绪中拉了回来。眼前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月白袍、紫金带,面如冠玉、举止不凡,那双杏眼仿若包蕴着一整池曲江水,瞳孔漆黑,却泛着亮晶晶的阳光,正瞧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