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李昭宁看着他鼓囊囊的腮帮子,不禁哑然失笑,犹豫片刻,还是放下笔,拿起一块糕来。
才咬一口,槐花和糯米的甜香就盈了满嘴,冲淡了心头萦绕许久的酸涩之意,李昭宁不禁有些贪嘴地又吃了一口。
而她微微舒展的笑靥落在案前少年的眼中,竟是从未见过的灿烂,如同一阵暖风将一整片天空的粉色朝霞吹进了眼底,氤氲不散。
李昭宁并未察觉到李明泽眼中情绪,只是突然灵机一动——
今日诗题或许另有解法,题眼可以放在李明泽身上。
反正奉承的话那么多,如果写江山写不下去,那么写李明泽好看,顺便夸夸睿王会养儿子,说不定是一条取巧制胜的捷径。
打定主意,李昭宁心中便有了两句,落笔便对仗工整、平仄有致,心中便更确信自己的所思所想,遣词造句也随之顺畅许多。
很快便只剩最后一句诗,只消夸夸睿王便好,但不能写得太明显。只略一思索,她便想到几个典故,正搜肠刮肚想着用什么词,胃内却突然爆发出一阵灼灼的酸意,如泉眼喷溅般往上涌。
而比胃中的酸意更让她抑制不住、甚至就算掐紧自己的手心,也控制不住的那些梦里的画面,竟如洪水一般奔涌而来……
李昭宁从不相信亲情。
——自然也会觉得李明泽与睿王的母子之情恶心到无以复加,就算她选择刻意去相信,手中的文字也绝对无法欺骗自己。
她曾无端遭受过那样无端尖锐而沉痛的打骂和虐待,她的笔下又怎么可能有任何真挚恳切的母子之情?
她或许可以欺骗自己,但她笔下的文字不会。
李昭宁蓦然抬头,目光穿过喧闹人群,望向红灿灿的夕阳。
雾霭沉沉,宽阔的水面上波浪如粼,轻拍石阶。
太阳下山后,诗会就结束了。若那时再作不出诗……
她就再也带不回子涵。
李昭宁的心脏怦怦跳动,再提笔时,竟茫然四顾,不知该写什么。而手中的笔也握得满手是汗。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1
遥远古籍上的一句话就这样倏忽闯进李昭宁的耳朵,如醍醐灌顶、天光乍临,裹挟着几千年的嗟叹和歌咏,就这样霎时间冲入了她的脑袋。
几乎是一刹那间,似乎突然重新学会了语言,笔下是千年的兴衰、王朝的更替,是她心头从来不曾看见也未曾留意过的悲喜。
诚挚而热烈、深切而沉痛。
直到写完,李昭宁才恍然回神,怔怔地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
周边的人群早已散去,李明泽也懒懒地坐在一边,心思不在她这里,而看到字里行间对睿王的跋扈嚣张的批判和相煎何急的哀叹时,她又有些惊诧和叹惋。
诗从于心……
她也可以写得这般惊艳。
李昭宁将纸笺攥在手里,看了一眼李明泽,又悄悄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睿王。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恐惧,再不济也会有些退缩,但她心绪平静、呼吸沉缓,完全没有她想象中的慌乱得不知所措的样子。
而当睿王投来目光时,她也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仿佛投石入湖,只泛起一圈圈细细的涟漪。除此之外,再无波涛。
文字竟成了她的后盾和倚仗。
*
她交了诗稿后,由誊抄的专员誊写,一一贴在诗板上,而诗社成员则每人一个竹签,投给自己喜欢的诗。
不一会儿,诗稿就誊写完毕。今日参与比诗的人少,诗板上只贴了四首诗,但每一首都文采惊绝,立意不俗。
贴诗稿的侍从仔细将纸笺的一角用手掌捋平整,转过身,垂眼恭敬地冲着人群俯身一揖:“请诸位投竹签。”
诗社成员一一走上前,周围的众人也顿时都安静下来,纷纷望向签筒。
随着当啷一声响,第一位走上台的成员就将竹签投入了李昭宁的诗匾下面的竹筒里。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台上的人还未过半,但李昭宁的木筒中的竹签就已经接了许多了。
李明泽一直在李昭宁身边,看见如此情状,不由得兴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边悄声道:“皇姐,真有你的,就算是骂人也能有这样票数……”
李昭宁扯起唇角勉强笑笑:“还不知道事后你阿娘会怎么磋磨我呢……”
李明泽挑起眉毛眨眨眼,自信地拍了拍胸脯:“不怕,她要是打你,我罩你。”
李昭宁不由得哑然失笑,但还是往后看了一眼睿王,只见她抿着唇仍旧是坐在主位上,夕阳下廊柱的阴影将她的脸完完全全地笼罩住,神色也晦暗不明。
李昭宁再回头时,台上只剩寥寥几个人,而另一首写歌舞盛世的诗匾下方的竹签也是满满当当,乍眼看去,几乎与李昭宁的票数持平。
李明泽似乎也看出了她神色中的一瞬黯淡,唰地站起来,“皇姐,我还有一票呢。”
“哎?”李昭宁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到底还是没有抓住少年飞扬的袖摆,只见他利落地跨上小木台,将手中竹签叮咚一声投入了李昭宁的那只小竹筒里。
而后,少年转身冲她扬眉一笑,夕阳金灿灿地洒了他一身,映得少年白净的面孔也染上一层浅粉。
李昭宁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但也只是浅浅地冲他笑了笑。
李明泽并未回到李昭宁身边,而是在下了木台后径直走向了石台深处主位上的妇人。他向她简单地行过礼后,轻轻地上前一步,托住妇人的手肘,一开口却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口吻:
“阿娘快去吧,就差您了!”
话音刚落,最后一名上台的成员也将竹签投入了命定的竹筒,两只筒内竹签都未数过,但看起来票数相当,不分伯仲。
睿王被李明泽扶着站起来,缓缓走上木台,在四只诗板前站定,似乎在读诗。而她将四张诗板上的诗都看过一遍后,竟并未急着投出竹签,而是捏着签子转过身来,目光沉静如水地扫过台下每一个人的脸。
李昭宁刚好也在看着她。
四目相对的一瞬,李昭宁眼中再无往日怯意,而是从容稳妥,一如之前。
睿王脸上闪过一丝暖意,快得连李昭宁几乎都捕捉不到。
而在扫视一圈人过后,睿王便缓缓转身,将手中的竹签懒懒地一扔——
叮地一声,那竹签映着夕阳,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稳稳地落进了李昭宁诗板下方的竹筒里。
——
1出自《毛诗序》。
第56章
“大郎君?”琢玉轻声唤了一句身侧默然站着看向石台的裴砚。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了,也不往里面走,也不往外面退。
裴砚被贬前,还是很热衷这样的文人诗会的,尤其是睿王的海棠诗社,是无数文人心中梦寐以求的清雅之所,况且裴砚作为文坛后起之秀的佼佼者,自然愿意在这样的诗社中展露才名、交友清谈。
但他自从被贬之后,对诗会就兴趣寥寥了,睿王之前回京也曾多次邀请,但裴砚一次也没有来过。
自家郎君今日来诗会也就罢了,竟然还在园子里站了许久,本就稀奇,而他既不上前也不离开的态度,更是让琢玉啧啧称奇、诡异非常。
怎么他去了一趟成都,主子就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不正常了?
裴砚听到琢玉一声轻唤,才默默地收回视线,利落地转了个身:“走吧。”
琢玉脑袋上两个大大的问号,犹豫半天,还是问了出来:“郎君不上楼吗?”
裴砚摇摇头,“不必。”
琢玉顿住。
他在回京前,其实听说过女帝对自家郎君颇为照顾,而自家郎君也对女帝十分上心,今日为她指点诗文就花了不少精力。本以为主子是来为女帝捧场解围的,琢玉心里还期待着看一场君臣和谐的美谈传说,但怎么还没上楼就走了?
但琢玉也没有开口问,跟着裴砚走出曲江池的角门。
见到裴砚抬脚就要上马车,琢玉忙问:“郎君要去哪里?”
裴砚的动作并未有丝毫停顿,薄唇轻启,“西市,赵家糕饼铺。”
马车到达糕饼铺时,已经是暮色四合,糕饼铺内也几乎是贩售一空,一个中年男人正将挂在外头的风旗缓缓往下摘。
裴砚从马车中下来,向中年男人缓缓行了个礼,便同男人一起走进了糕饼铺。
*
曲江池内,负责数竹签的侍从正将竹筒内的竹签倒在桌面上,一个个细数票数。
待他数完,便将竹签的数目写在了各自的诗板上——
第一首诗,五票。
第二首诗,七票。
第三首诗,十一票。
第四首诗,十二票。
侍从写完,转过身来,冲着众人微微一笑,躬身俯首道:“今日诗会,第四首诗以一票险胜拔得头筹,作者是——”
众人目光一凛,而偌大的石台上亦是倏然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