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命案事毕,便有其他群臣上前一一汇报商讨政事,李昭宁却一直心不在焉地往睿王身上瞟,尽管睿王并未表态,脸上也未有任何表情,甚至根本都没有看李昭宁,她却还是听一句,瞟一眼睿王。
那份谨慎和小心,落在裴砚眼中,又让他心头有些灼灼难耐的酸涩和焦躁。
这份焦躁让他踯躅许久,终于在听到一声“退朝——”后,并未像其他人一样转身离开,而是停在了原地。
待众官都离开后,裴砚缓缓上前,细细地用目光描摹了一遍李昭宁如受惊小鹿一般的眉眼,轻声道:“陛下若对自杀案的案犯另有想法,不妨跟臣说。”
李昭宁却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好半晌,才道,“不必了,就如此吧。”
她眼中黯然如同枯潭死水一般,带着无比恐怖的凉意和疏离,冻得裴砚微微一僵。
他的眸光也暗了下去,缓缓退开一步:“臣遵旨。”
睿王回宫的洗尘宴定在早朝之后,李昭宁刚回到寝宫便被赖尚宫催着更衣梳妆,待到青丝挽就、罗衫齐整,已然到了宫宴将启的时辰。
她便端着一副骷骨一般的笑容,如行尸走肉一般同睿王寒暄、敬酒,虽笑意未达眼底,但觥筹交错间仍旧是不失礼度、进退有节。
三五杯酒下肚,李昭宁绞紧成一团的五脏六腑才稍稍松快了些,而她眼中也渐渐有了温度和亮色。
人生第一次,她竟有些贪杯起来,恰逢酒壮胆,她便如入无人之境,不论有没有人敬酒,她竟一杯接一杯,将杯中酒液倾倒入喉。
而就在她摆摆手示意一旁的子涵继续斟酒的时候,赖尚宫伸手拦在了子涵面前,竟是一把夺过了酒壶,收在身后,俯身沉声道:“陛下,美酒虽好,贪杯伤身。”
李昭宁神色凛了凛,张了张嘴,壮起来的胆子却还是收了回去,默默地缩回了握着酒杯的手。
自此之后,一直到宫宴结束,李昭宁也只是微笑致意,再无别的言语。
睿王离席后,宾客也陆续离席,直到偌大宫殿中几乎只剩往来收拾残羹剩饭的宫女太监,李昭宁才揉了揉笑酸的脸,缓缓起身。
却被一只浅紫色的袖子乍然拦在身前。
不用看,单是从钻进鼻孔的清甜香味,她就知道是裴砚。
“赖尚宫已先行回蓬莱殿,陛下若想喝酒,微臣可以作陪。”裴砚收回手,半垂着眼躬身缓缓道。
她抬起脑袋勉强笑笑:“朕已经喝了很多,再贪杯会伤身失仪。裴卿想小饮的话,不如去找白居简?他想必能陪你一醉方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李昭宁的话还没说完,就乍然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如圆滚滚的汤圆一般滑进了耳朵里,心头蓦然被烫得一暖。
她缓缓抬头,看向裴砚,只见他脸上虽无笑意,但眼中却映着她背后如火夕阳的灼灼光芒,直直地射向她。
霎时间似乎岁月止息、时光静默,空旷天地间只剩下她轻轻的抽气声。
“……什么?”她问。
裴砚并未回答,只是仍旧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比睿王好。”
李昭宁却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眼里却凛然如冰,没有半分笑意:“怎么可能……”
她心上蓦然一松,干脆缓缓地坐了下来,垂下眼:“她什么都比朕好。”
似乎是不服气似的,李昭宁又补上半句,“她比朕更像一个合格的皇帝。”
裴砚亦是在她身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如果没有睿王呢?”
李昭宁蓦地看向裴砚。
裴砚微微侧首,声若清泉缓流:“臣从未见过哪位女帝能为寒门学子重开科举,为边关百姓雪耻扬眉;更未见何人敢以一己之身对抗三朝权臣、查抄赌坊以正朝纲,还甘愿舍身护长安免遭兵马之祸……”
他眸光渐深,“绝境中不堕其志,犹记万民之托,愿以己身担天下悲欢——这样的人,怎么当不得明君二字?”
第53章
裴砚一席话语声震震,似淅沥春雨一般洋洋洒洒坠在李昭宁心头,却也只是悄然滑落,了然无痕。
“若这些事交给睿王,她会做得更好。”李昭宁苦笑着举起酒杯,倾身一饮,眸中满是淡漠疏离。
裴砚却并未因她的推拒而有些许退缩,而是微微倾身向前,声音一如既往地温软如水:“为什么这么想?”
李昭宁眨眨眼,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因为她从小便聪慧过人,又由德宗皇帝亲自教养,五岁便入国子监同大儒们一同讲经论史,十四岁诗词文论名动大周;又在兵法上颇有成就,用兵如神、战无不胜,自从她二十岁得了封地,便镇守大周西北多年,纵然中原战火燎原衰败不堪,可凉州一带仍旧是如豺狼虎豹一般,打得回鹘和吐蕃不敢瞪眼瞧一下的存在……”
“她从来都是日月珠玑,而朕只能鱼目混珠,骗骗陈崔……”
似乎是终于有地方吐露心声,手中酒看起来格外诱人,李昭宁便纵着自己畅快的心绪,悄然饮下。
凉丝丝的酒液顺着舌尖一路绵延向下,到胃中时竟已如火般滚烫烧灼,激得李昭宁身子一颤,指尖也倏然一松,酒杯悄然落下。
裴砚探手一接,将酒杯稳稳地托住,仍旧放在了她的手边。
他这才道,“你在姚州的那十年,百姓也是安居乐业、仓廪俱实,你不也是颇受黎民苍生爱戴的郡主吗?”
李昭宁摇摇头:“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她……”李昭宁顿了顿,心头醉意更甚,撒气般地将酒杯重重地拍在岸上,“封地比我大,决断比我好,甚至连割舍心腹以保全清名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
裴砚望着李昭宁微微鼓起的腮帮子,不由得眉眼稍稍笼起:“睿王身为嫡长公主,确实资源优渥、名师林立……但陛下可曾想过,为什么臣与陈崔周旋许久,却没有选择她来做女帝?”
李昭宁直直地看着他,“不是因为我毫无根基、任人拿捏?”
裴砚噗哧一笑,眸光微动,眼中闪过丝丝缕缕的心疼,“当然不是。”
“臣奉德宗帝遗诏,务必不能让大周江山落入阉竖之手,但奈何藩镇群狼环伺,便只能让先帝暂且依傍着陈崔的权势继位……但先帝却过于刚烈直率,以致于一旦被陈崔所折便如枯木死灰一般再也没有了任何生机。”
“那般折辱,臣也曾深受其害,甚至想过引颈就戮,一了百了……但夜风入窗,案台上的月光明晃晃地照下来,臣看到了陛下幼时的文稿——逞一时血气之勇,不过匹夫之怒;而唯有于千磨万击间,犹自砥砺前行者,方能成帝王之伟业。”
他看着她,眸中光芒流转如星河倾泻:“一个身陷深渊却依旧愿意仰头向着星光行走,身陷能向天空的星光不停地行走攀爬,有路就走、无路便飞的灵魂,不是比那些从一开始就飞在天上的灵魂更强大更令人敬佩和感动吗?”
李昭宁被他目光中的灼灼暖意盯得有些飘飘然,心脏也似乎被什么按压、揉捏,酸酸涩涩的挤满她的眼眶和鼻子,忍不住指着自己,歪头道:
“你是在说,我?”
裴砚点头,眼中是温柔笑意:“是你。”
“真的?”李昭宁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身子稍稍后仰,竟有些摇摇欲坠。
裴砚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手悄悄地绕到她背后,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松松地拢着:
“你已经做到了,不是吗?”
月亮爬上枝头,晚风轻轻地吹着,李昭宁却垂下眼,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半晌,才慢慢地抬起脑袋,朝着裴砚浅浅一笑。
那眼神如梦似幻,带着些许醉意,竟让骤然望进她眼底的裴砚也突然醉了。
“昭宁。”
“嗯?”
“就是想叫你。”
那个同月光一起照亮我的书桌的人,是你。
或许那晚根本就没有月亮——从始至终照亮我的,只有你。
*
因盛香坊案的尘埃落定,李昭宁与睿王之间不再有纷争和摩擦,朝堂上便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
但朝堂之外,睿王却是大动干戈,先是将大明宫的侍卫和军备全都换成了她自己的亲兵,又将阖宫上下所有伺候的宫人都换了一遍,连李昭宁宫里的所有下人也都被换掉了,包括一直近身伺候的子涵。
李昭宁发现后便去麟德殿要人,一番纠缠,却根本无济于事——要么是被睿王干脆利落地拒绝进门,要么就是见到子涵了她也不敢说想回去,反而告诉李昭宁在麟德殿很好,不愿意回。
李昭宁气得鼻子都歪了。
又是一日下午,用过午膳,李昭宁正批折子,一手拿着奏本仔细地看,一手搁下笔去摸桌上盘子里的糖糕,却摸了个空,只触到凉凉的桌沿。
她蓦然抬眸,看到空荡荡的桌子,悄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