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李昭宁疑惑他的变化,但大事当先,便问道:“你可是长安盛香坊的戏子,自杀案中唯一的幸存者,郭小凡?”
  李昭宁的目光如炬,盯着郭小凡一动不动,而他却恍若未闻一般惊惶地望着她,不敢置信,用力地眨了眨眼,又抬起手臂使劲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后,才梗着嗓子道:“陛,陛下,草民是郭小凡。”
  一旁的方明昱正要出声,却被身边的人按下了手腕,骤然一惊,瞪眼看去,却发现是裴砚。
  裴砚神色淡然,但语气确饱含着不容拒绝的笃定:“陛下在问话,方寺卿还是不要打断为宜。”
  方明昱本就窝着一肚子莫名其妙的火,又被裴砚的动作噎了一句话在喉咙里,心中怒气极盛,可大殿内百官皆静,贸然出头倒显得自己心虚,于是只能轻哼一声,甩袖转身,背对裴砚,再无别话。
  李昭宁看到裴砚按下了方明昱,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复而看回郭小凡道:“你们盛香坊皆受高利贷之苦,相约自杀以求官府重视,为何你独自逃生了?”
  “因,因为……”郭小凡嗫嚅着,绑起来的双手交握在一起,不停地捏着自己的指尖,直到指尖泛白了也没有撤力。
  而他神色闪躲,眼睫颤动,似乎是在犹豫,又似乎是在回忆。
  小太监正要催他回话,却看到李昭宁站了起来,走下台阶,走向郭小凡,微微弓起膝盖,平视着他的眼睛。
  众人见状,纷纷退开了一些,而李昭宁则缓缓开口:
  “想想你那些死去的哥哥姐姐……他们就算借了高利贷,他们就真的该死吗?
  顿了顿,李昭宁眨了眨眼睛,尽量放下帝王的姿态,以一种平等的、同伴的目光望着他:
  “就算给你再多的钱,你不想为他们讨回公道,让亡魂安歇吗?”
  她的声音很小,小得只有郭小凡能听到。
  话音刚落,郭小凡明显地瑟缩了一下,身子一歪跌坐在地,却仍旧死死地盯着李昭宁,眼中滚下泪来,胸腔起伏,却没有发出任何抽气或泣涕之声。
  他的嘴唇张阖几下,虽然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李昭宁却读懂了他的唇语。
  他问的是:“真的吗?”
  李昭宁亦是轻声回应:“真的。”
  就在那一瞬,少年颤抖的双肩突然变得平稳,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吸了吸鼻子,不复刚才的害怕之态,也没有了初进大殿的故作轻松,而是一脸安宁坦然之色,笃定如青松。
  他吸了吸鼻子,张开嘴深吸一口气,道:
  “放贷的人不是莺莺姐姐,而是每日在坊外徘徊的几个人。
  “他们以‘合伙’为名,让我们先投钱,再用经营的利钱给我们发更多的钱。一开始还有得赚,大家就都欢欢喜喜地签了合约。
  “但到后来,就越来越入不敷出,大家都说不再投钱了,可是那人拿来合约一看,如果要毁约,就会倒欠好多好多钱……
  “根据合约,如果我们不还钱,这笔债就会记在莺莺姐姐头上,除非我们死了。
  “本来只有我和两个哥哥觉得这辈子都还不起钱,而我们又没有别的家人,才决定要上吊的……可是那天我一进门就被迷晕了。
  “等我醒来时,才发现手脚都被绑住,而有个人正站在我面前,告诉我要在起雾的夜晚回去拿东西,也告诉我要被抓住,然后说莺莺姐姐是放贷的人,这样她才能以重案嫌犯的身份活下去,而不是被立刻斩首……
  “我不想活,可是我想莺莺姐姐活。”
  一番话毕,满殿骇然。
  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飞向了郭小凡,有些则瞟了几眼方明昱,有看戏的,有揶揄的,也有暗暗担心的。
  方明昱则是忽地走出来,在李昭宁身侧又是一跪,拱手俯身咬牙切齿道:“陛下,大理寺仵作查验尸首皆勤勤恳恳、绝无差错,陛下怎可听一黄口小儿在殿上信口雌黄?!”
  “况且,”方明昱直起身子,指着郭小凡的脸,“他脸上刀疤如此恐怖,怎可能做那靠脸吃饭的戏子伶人?!”
  “陛下天子威仪,一言九鼎,莫要被个假证人蒙蔽了!”
  李昭宁从一旁候着的小太监手中接过一沓装订好的纸笺:
  “郭小凡的验尸报告书,‘勒痕位于喉结上方’,而郭小凡才十岁!”
  李昭宁冷笑着将纸笺扔在地上,“这就是你说的绝无差错?”
  方明昱浑身一震,如梦方醒。
  “十岁……十岁……”他颤抖着膝行过去捧起那叠案卷,仔仔细细地看,待看清字迹时,浑身抖若筛糠,大汗淋漓。
  良久,他才哑着嗓子出声:“就算是臣失察……此儿身份也不清不楚……”
  他挣扎道,“万一他是柳莺莺为了脱罪而请来的,陛下岂不又被蒙在鼓里,被千秋万代指摘?!”
  李昭宁挑了挑眉:“举告者需举证,你说说,他怎么就不是郭小凡了?”
  方明昱的肩膀不停颤抖,支吾半天说不出话。
  李昭宁轻嗤一声,不再理会方明昱。
  她缓缓走上丹墀,在龙椅前站定,面色凝重,缓缓开口:
  “大理寺卿方明昱,徇私枉法、敷衍塞责,在其位而不谋其事,谪为青州刺史;”
  她的目光落在熟悉的面孔上,唇角竟沾上些许自己都未察觉的暖意:“吏部尚书裴砚,听旨。”
  裴砚缓缓走过来跪下道:“臣在。”
  “即日起,裴砚领大理寺卿一职,全权负责盛香坊一案。”
  第47章
  裴砚办事极其迅速且周全,不过才三四天,就将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相关人等一并归案,但就是迟迟不能结案。
  李昭宁问过几次案情进展,裴砚只告诉她不急,李昭宁也不好再详细问,只是再这么拖下去,那些弹劾裴砚的奏折就要堆成小山了。
  一是说他资历尚浅,且于破案一事上毫无天赋和经验,用他不妥;二是作为大理寺卿,亲自督办案件,未免跌了朝廷的份儿——
  就是看她不爽,或者看裴砚不爽。
  下午的延英殿内暑热正浓,殿外莺啼声声。
  长期案牍劳形,不免腰痛,李昭宁站来活动活动腰腿的时候,又有小太监递上来一份文书。
  李昭宁站在窗前,望了望小太监手中厚厚的一沓纸笺,手都懒得伸:“又是联名上书?”
  小太监福了福身:“回陛下,是裴寺卿。”
  她眼神一亮,忙上前将那叠文书接过来展开细看。
  文书分为三个部分,一是案件综述,二是详细的人证供词、物证描述;再后面则是验尸报告和补充说明。
  李昭宁一页页看得仔细,正惊喜于立刻就可以结案,哪知案件详情的最后一页赫然写明了高利贷的幕后操纵者:
  花间阁。
  正看着,小太监来传话:裴砚求见。
  李昭宁赶紧将人宣进来。
  今日裴砚仍旧是一身素白衣衫,并无其他装饰,只是那双好看的眉毛自从进门就紧紧地笼着,眸中阴云毕现,一副山雨欲来之态。
  李昭宁挥退了所有的宫人,亲自给裴砚搬了把椅子:“坐。”
  裴砚错愕一瞬,眸中冷意竟散去了几分,神色些微缓和,看了看李昭宁,还是默默地坐下了。
  “案卷可看过了?”裴砚眼神划过李昭宁手里的那一沓文书,眼中闪过一丝少有的焦躁,跟他以往淡漠冷峻的样子完全不同。
  李昭宁竟然觉得这样带着些微着急和期盼的裴砚有些可爱。
  分身只一瞬,她很快便想起来案卷,便道:“看过了,为什么只查到花间阁,便不往下查了?”
  李昭宁歪着头:“你不像是浅尝辄止、半途而废的人啊。”
  裴砚一愣,似乎对李昭宁的评价颇有些意外,但还是捡了重点,微微笑着回她:“查过了——”
  “花间阁背后,是睿王。”
  李昭宁浑身一震。
  睿王竟在长安有如此大的产业……
  “睿王沿渭水行军,沿陇右道而来,已过凤翔,不日便可直取长安,若此时揭发她的地下赌场,恐怕……”
  裴砚语声沉缓,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吃什么这种事。
  “恐怕会激怒她,让本就凶险的长安更添一重危险。”李昭宁缓缓开口,定定地看着裴砚。
  裴砚亦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似乎在等她说话,或是等她一个决定、一个眼神。
  而李昭宁却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裴砚,目光流转之间,眼神笃定而柔和,未见丝毫胆怯或惊惶。
  天地无声沉寂,房中只有湿热的风。
  “咚咚咚。”
  一阵门响,将两人的思绪都拉回房中,李昭宁眨了眨眼,还是道了声:“进来。”
  小太监弓着身子走上前,恭恭敬敬地给二人行了礼,道:“陛下,国子监白居简求见。”
  他怎么会来?
  李昭宁皱皱眉,正欲拒绝,却听到门外咚地一声响,似乎是有人重重地跪在了殿门口的石板上,而紧接着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哀切沉痛、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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