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双黑眸仍旧清澈明亮,只是眉头紧紧地皱着,似澄澈小溪中飘了一片枯叶一般,不复之前的清透。
似乎是知道李昭宁不信,郭小凡比她平静得多:“就是这样的,官女郎不信,可以去问那些上吊的哥哥姐姐们的家人。”
郭小凡的从容或多或少地将李昭宁心中震惊和愤慨压下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重回清明,并未被郭小凡牵着鼻子走,而是轻轻启唇:
“那你又是为何活了下来?”
“那具替你死去的尸体,是从何而来?”
郭小凡一愣,随即眼睛向上翻了翻,似乎在用力回忆,随即开口,语气松快而流利:
“我不想死,我就从黑市买了个替死鬼,跟他互换身份,我就能用他的身份活下去。”
“黑市?”李昭宁眨了眨眼,“哪里的黑市?”
郭小凡却看了看周围,并不回答她,而是质问道:“这里不是官府衙门,你们到底是谁?!”
不待李昭宁反应,郭小凡迅速挣扎起来,但手脚上的麻绳捆得极紧,根本没有挣脱的机会。
李昭宁递给裴砚一个提防他逃走的眼神,裴砚却轻松地笑笑,示意她放心。
而就在两人眼神交流的瞬间,郭小凡扯着嗓子叫嚷起来:“来人呐!!杀人啦!!私设公堂、逼供画押,草菅人命啦!!!”
门边瞬间探出两个侍卫打扮模样的头来,又被裴砚挥退。
两人一坐一站,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郭小凡叫嚷吵闹,神情淡然,无动于衷。
等他终于嚷够了,李昭宁才道,“现在可以说了吗,黑市在哪?”
郭小凡大概是力气用尽了,像个被戳破的馕一般,颓然靠在那儿,并不抬头看李昭宁,也再没有多的话。
对峙片刻,裴砚便让人将郭小凡带了出去,叮嘱严加看管,又回到书房内来。
见裴砚进门,李昭宁才道:“郭小凡不是线索……”
裴砚欣然一笑,接上她的话,“是送上来的诱饵。”
李昭宁猛地抬头,看向裴砚,却发现他目光中的了然和笃定,遂随着他一笑,歪着头:“他今日种种举措都是幕后的人教他这么做的,甚至连最后的沉默都是为了勾起我们的好奇心,而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隐瞒真相。”
“是,”裴砚的手松松地搭在书案上,指尖一下一下轻轻点着桌面,“不轻易说出的事情,才足够有可信度。”
李昭宁点点头,但旋即又有些焦躁:“但明日就要结案了,如果再查不出真相,那莺莺……”
裴砚笑问:“他刚才不开口,是因为我们不是官府的衙门,若到了一个他认为合适的地方……”
李昭宁眼神一亮,“你说的是长安府衙?……”她瞳孔微微放大,思绪继续飞远,继而猛地抬头看向裴砚,“或者说,紫宸殿?!”
裴砚点头,轻笑启唇:“在哪里都可以,就看你想要闹多大。”
李昭宁脑袋一歪,唇角勾起。
“闹事自然是动静却大越好——最好闹得满朝皆惊,不仅无法结案,还要治方明昱一个擅专失察之罪。”
裴砚忍不住轻轻笑出声。
李昭宁瞥了一眼裴砚,“你好像很期盼你的同僚遇难啊……”
同在陈崔手下做事,裴砚跟方明昱竟然有如此大的隔阂,况且两人似乎并无交集,而且裴砚又是个淡漠的性子……
李昭宁颇为鄙夷地摇了摇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裴砚并未承接李昭宁眼中的嫌弃之色,反而是直直地看着她,目光灼灼。
李昭宁将他眸中热意尽收眼底,但也终究只是举重若轻地笑了笑。
念及郭小凡,她的神色不免又沉重了几分:“若明日让郭小凡进紫宸殿,还不知道他会闹出多大的烂摊子……”
裴砚看着李昭宁双手捧住脸,静静地坐在书案上。日光穿过书架,斜斜地落在她的睫毛上,如黑羽一般轻轻颤动。
他看着她认真的神态,嘴唇张阖几下,终究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闹多大都无所谓——
纵使天地倾覆,你是最安定的力量。
第46章
李昭宁走后不久,便是日落西沉,夜色如水般将天光埋在漆黑天幕下,而裴府深深庭院中,连一丝风都没有,静得只有更漏的滴水声。
裴砚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烛火幽微,让他那本来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也变得有几分朦胧,而声声更漏又让他垂首隐在阴影中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幽秘和诡异。
他并非在发呆,而是盯着手上的密函,眸光闪烁,隐有不安。
那是黄艳从西北传回的军报,他带着人去把契丹的第一茬庄稼割掉了,再嫁祸给回鹘。契丹愤而发兵,回鹘也奋起反抗。两国越是打得不可开交,而大周西北边境就又会多一分危险——
谁知道胜者会不会在回程的路上反咬一口,对大周开战呢?
果然,与黄艳的军报一齐来的,是前线斥候的报告:睿王分兵一半回程去镇守凉州,只留了三万大军随她来长安。
长安的威胁变弱,裴砚面色却仍旧十分凝重,他轻捻指尖的密函,若有所思。
而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他袖子底下露出褐色的信封一角被撕过的不整齐的边缘。
吱呀一声,门开了,进来一个黑袍黑带,打扮似暗卫模样的人,对堂上人拱手揖礼道:
“大郎君可决定了?这是刘辟两年来唯一一次主动出川,他不在成都,就是救出二娘子最好的时机。”
那人言辞恳切,稍稍抬头,看了看裴砚,目光执着而期盼。
“大郎君等了这么久,不就是在等这个机会吗?”
裴砚淡淡道:“不急。贸然发兵,恐引起朝廷猜忌,更何况睿王进京在即,长安……”
裴砚沉默了,到底还是没有把“恐有不测”四个字说出口。
“但睿王、陈崔、陛下三人相斗,郎君不是正好坐收渔翁之利?”黑衣人上前一步,并不似其他奴仆般疏远,而是默默地看着裴砚,仿佛跟他认识了很多年。
“琢玉!”裴砚目光突然如剑般锐利地刺向面前的人,而语气也冷冽如寒冰,“我无此意,不得胡言。”
琢玉退开一步,微微垂首,“某失言,请郎君责罚。”
裴砚叹了口气,语气终于缓和:“你好不容易从成都回来,好好休息,至于带人去救裴元初的事,我会尽快去,但不是现在。”
*
第二天,李昭宁早早就起了床,子涵带来消息,说裴砚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李昭宁便满心雀跃地提着衣袍往紫宸殿赶,急匆匆地走完流程,待众官都把事务汇报完后,方明昱才缓悠悠地执笏上前。
“启奏陛下,盛香坊多人自杀一案,主犯虽未供认画押,但各项证据确凿,尽管无供词,亦可凭证据结案。”
李昭宁稍稍往龙椅的扶手边靠了靠,“是么?证据有多确凿?”
方明昱一愣,未曾想到李昭宁还会在结案处拿腔拿调,但很快便拱手道:“此案结案在即,若陛下感兴趣,微臣可在结案后将案卷呈给陛下。”
李昭宁却是轻轻一笑,面上尽是嘲讽和轻蔑,“但我怎么听说,有个尸体的年纪,与坊内伶人的实际年纪,对不上呢?”
此言一出,方明昱面色一凛,“怎么可能?!都是些街巷里坊的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之言,陛下不可轻信!”
方明昱扑通一声跪下,咚地磕了个头:“陛下,莫要轻信流言!”
李昭宁轻哼一声,抬了抬手,便有一个黑衣侍卫将一个小少年拉了进来。少年双手虽然被麻绳绑着,但面色红润,脚步轻快,正是昨日的郭小凡。
郭小凡乍一进殿,竟未有半分紧张,而是伸着脖子环顾了一圈,才低着头跪伏在地,咚地磕了个头:“草民郭小凡参见陛下。”
大殿里,诸官皆静,但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少年。普通人第一次进金銮殿,双腿发软、说不出话的都是胆子大的,更有甚者甚至当场尿了裤子、泣涕无声的都有,但像他这样无拘无束、毫无惧色的还是第一次见,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一阵风掠过李昭宁的鬓角,她将被吹起的碎发拢到耳后,却触到了额角的皮肤下突突跳动的青筋。
有些不安……
李昭宁压下心中莫名的情绪,并未迟疑,正色道:“平身吧,朕有话问你。”
郭小凡却在听到这话时浑身一僵,身上那股轻松自在的劲儿一瞬间消失,而下一秒,竟战战兢兢地发起抖来。
瘦削的肩膀微微颤动,而那脑袋似乎有千斤重一般,扬了半天也抬不起来,直到小太监一声轻叱:“陛下让你起来,你就快起来回话!”
郭小凡这才撑着地面支起双腿,再撑着发软的双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乍一抬头,脸上的红润也不复存在,而是像照进来的阳光一样苍白,毫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