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臣白居简有要事求见陛下!”
  不用想,也是来劝她秉公执法,为柳莺莺和盛香坊讨回公道的。
  李昭宁本不打算见他,但他这一跪,李昭宁要是不见他,反而落了个刻薄偏信的名头了,于是摆摆手:“让他进来吧。”
  小太监出去传话后,进来的人却让李昭宁惊得瞪大了眼睛。
  白居简不仅没有穿着面圣的官服,也不是常服,而是一身素衣白鞋,头发也只是用一根木簪粗粗地挽在头顶,俨然是一副请罪的模样。
  错愕间,他走进来,在堂前跪下,对李昭宁道:“陛下,臣请领失察包庇之罪,纵容发妻为一己之私放贷自养、惑乱街巷,致使盛香坊五十余人自杀。请陛下看在臣多年劳苦、清正自持的份上,让臣与莺莺同领罪责。”
  李昭宁有点懵:“你说什么?”
  白居简竟然不是来求真相的,而是来掩盖真相了?
  白居简缓缓直起身子,面色悲痛而冷静。他并未答言,而是探身看了看身后,确定殿里只有三个自己人后,才望着李昭宁轻声道:
  “陛下,若揭开真相的代价是覆灭长安,那么这真相便毫无意义……”
  “谁告诉你的?”李昭宁打断白居简,眼睛却盯着一旁的裴砚,面露不悦。
  “裴寺卿亲审花间阁阁主阿史·舒兰时,臣作为陪审官在场,长安许多百姓也在,”白居简道,“臣不愿看到江河日下,生灵涂炭……”
  李昭宁默然,眨了眨眼,突然缓缓问出一句话:“若朕不查,便能让孤魂归复、冤尸明目,让这天下长治久安吗?”
  “可是只要陛下稍退,依着陛下与睿王的血缘,生的机会总是更大一些……”白居简望着她,“臣为陛下、为天下万民受些磨难,不算委屈。”
  李昭宁定定地看着白居简,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你下去吧……”
  白居简起了身,拱手行了个礼,却并未退出,而是俯首上前,将袖中一份纸笺抽出,展开摊在书案前。
  李昭宁的目光挪到纸上的文字上的时候,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份联名书,联合宰相杜黄、兵部、工部,及支持先帝的旧臣中各大州属的众官,一齐请愿让她不要追究此案。
  落款处不仅有签名,每一个名字上更是用朱砂印泥按上了红色的手印,鲜艳刺目,扎得李昭宁闭上了双眼,很久才睁开。
  “还有什么吗?”李昭宁垂着眼帘,目光似乎在桌面的联名书上,又似乎透过纸背望向不知何处的绝境,“一起都拿过来吧。”
  白居简闻言,悲痛的目光竟缓缓泛上些许喜色,忙将殿外候着的小侍从叫进来,呈上满满一碟黄澄澄的奏折,整齐地码在案头。
  他躬身道:“陛下,这是……”
  李昭宁不耐地打断他:“知道了,你下去吧。”
  白居简走后,偌大的延英殿内就只剩下李昭宁和裴砚两个人。
  裴砚松松地靠在椅子上,一身亮白色的衣服被午后亮晃晃的阳光照得耀眼刺目,而那双素日里冰冷淡漠的眸子也被满室热风捂进去几分温情和柔软。
  李昭宁仔仔细细地看完了案上的联名书,又将那些名字一个个默念了一遍。
  “有这么多人……都希望我就此止步,不再追究……”
  “他们觉得为了这些已经死去的人,不值得再付出多大的代价来替他们洗刷冤屈,甚至觉得为了他们让长安城陷于危机之中,是因小失大、不可理喻的……”
  “真的是这样么……”
  李昭宁站得笔直,目光紧紧盯着案上的文书,那些文字如刀砍斧凿般砸进眼睛里,锐利的棱角如刀尖般插入心脏,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再抬起头来时,裴砚竟已经走到了李昭宁的面前,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裴砚竟是轻轻一笑。
  “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
  裴砚定定地望着她,“重要的是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吗?”李昭宁自嘲一笑,眼中盈满悲切的绝望,“况且,如他们所说,就算我孤注一掷,将真相公之于众,换来的却是皇城的覆灭、长安的战乱甚至整个国家的衰亡呢?”
  “五十条性命,与五十万上百万人的性命,孰轻?孰重?”
  李昭宁迷茫地看着裴砚,一身明黄色衣袍被太阳烤得火热,眸中寒意却如千万年的冰山般坚固冷峭,就连呼吸都似乎被冻住,渐渐沉缓。
  “昭宁,”裴砚深吸一口气,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你揭开了真相,睿王就一定会攻破长安吗?
  “如果你选择放过花间阁,睿王难道就一定会放过你、让天下百姓免于战火的磨难吗?
  “万一她只是暂时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突然某一天又拔刀举向你呢?
  “那时候,你会不会后悔选错了,今日没有选择给那些亡魂们一个公道?
  “权力的更迭永远不在一人一事的成败上,实力、机遇缺一不可,甚至大多数时候,运气的力量,比你想象得要强大、重要得多……
  李昭宁眨眨眼,眸光微动。
  “选择的对错并不重要,那只是成王败寇的事后宣言;重要的是,那份选择是否让你无愧于心。”
  “可万一……”
  “昭宁……”裴砚眉眼微微笼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你永远要相信自己选对了。”
  裴砚仍旧定定地看着李昭宁,漆黑眸光中反射着如滚烫热汤一般的亮眼光芒,激得李昭宁眼睫颤动,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蓦地,本在胸腔缓缓跳动的心脏似乎被这一束光唤醒,渐渐地有了热度,汩汩迸射出滚烫的血液,封冻的冰山骤然炸裂,让冻僵的指尖骤然回暖,连静止的神思也倏然复苏。
  “我……”
  李昭宁望着裴砚,眨了眨眼睛,忽然歪了歪脑袋,浅浅一笑。
  “我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第48章
  短短几天,裴砚便将自杀案查了个水落石出,幕后的高利贷链路的涉案人也都全部清查,花间阁聚赌放贷的真相无可否认,但意外的是,证据最终并不是指向阁主阿史舒兰,而是她的侍女——盼儿。
  而盼儿如此记恨盛香坊的原因,是因为盛香坊的新戏。这出戏讲的是一位从异域来和亲的公主与皇子之间从相识到相爱的动人的“爱情故事,两人为了克服国家之间的隔阂而拼尽全力、舍自己而保全对方,其情其感令人动容。
  ——但盼儿不认,甚至觉得这是刻意的美化和侮辱,因为和亲的公主本就因为两国的实力悬殊而低人一等,而宫廷的争斗倾轧就更是让人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怎么可能有爱情?
  但盼儿说,让她最后下定决心杀人的,是戏文中两人共同抚养孩子的那一幕——
  她眼中尽是嘲讽和谬笑,“皇子怎么会让和亲的公主生下孩子?他只会夜夜求欢,然后给她一碗一碗灌下落胎药,让公主在无数个午夜被噩梦惊醒,最终在伤神与伤身的双重折磨下慢慢地衰败、死去……”
  “却连葬礼都不曾到场。”
  李昭宁并未见到那个名叫盼儿的侍女,但仅仅只是听柳莺莺的描述,就觉得毛骨悚然、神思震颤。
  “她怎么会知道和亲公主的待遇?”
  李昭宁望着延英殿内完好无伤、简装轻饰的柳莺莺,蓦地挑眉问道。
  柳莺莺摇了摇头:“臣妇不知。”
  李昭宁突然想起阿史舒兰的那双绿色的瞳孔,似草原苍狼一般锐利而洞明。
  或许……
  “陛下难道知道些什么?”柳莺莺看着出神的李昭宁,身体往前倾了倾。
  李昭宁这才回神,笑着摇头道,“没什么。”
  似是想起了什么,李昭宁问:“后来呢?怎么判的?”
  柳莺莺眼睫一颤,思忖片刻,还是开了口:“盼儿自然是斩首。那花间阁主也有包庇藏私之责,判了几年牢狱之刑;而一众涉案则罚的罚、打的打,也有蹲监狱的……”
  柳莺莺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竟有些哽咽,“但他们却永远都回不来了……”
  李昭宁知道柳莺莺说的是盛香坊的伶人们,见她伤感,便走到她身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他们的尸体会葬在官陵,都交给你去办。”
  柳莺莺蓦地抬起头,眼中泪光潋滟,却充满了不可置信的光:“可是他们都是贱籍伶人,与士子们是云泥之别,怎可……”
  李昭宁笑笑,目光笃定:“若有得选,他们怎会选择这样的出身?贵贱之别应在人心,不该由命数来定。”
  “况且……葬在官陵,也是为了让后人警醒,断案需谨慎,一朝错漏,便是无数人命和冤魂。”
  柳莺莺脸上泪滴滚落,唇角却微微地带起一点弧度。她紧紧地握着李昭宁的手,胸中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吐出四个字:
  “多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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