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裴砚眉毛一挑,看了看宫女手中热气腾腾的水,又看了看延英殿窗纸上透出来的颤动烛光,略一点头:“无妨,明日再奏也可。”
  说罢,他转头便走了。
  宫女看着裴砚大步离去的背影,想起空无一人的延英殿,兀自松了一口气。
  *
  盛香坊内,大火已灭,夜色阑珊。
  几次差点睡着的李昭宁又被墙外报更人的梆子声敲醒。
  她悄悄打了个呵欠,便看到窗子悄悄地、缓缓地被推开,月色如烟般漫进屋子,迷蒙昏黄,什么都看不清。
  而一团黑影就这样悄悄地从窗外翻进来,无声落地。
  李昭宁躲在梳妆台侧边的阴影里,看不到黑影在做什么,只听到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便知他在搜索床铺和衣柜。
  她静静地听着,递给子涵一个眼神:等他过来,就动手。
  子涵刚点头,一阵轻微而快速的脚步声就渐渐地朝着梳妆台的方向而来,似鬼魅一般的黑影霎时与梳妆台的阴影重叠,而看清那人面容的那一刻,李昭宁不由得瞳孔骤缩,愣了一瞬。
  而子涵竟是蓦地张大嘴,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惊叫出声。李昭宁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却最终还是被那人察觉,与李昭宁四目相对一瞬,惊得浑身一震,就一溜烟往窗边跑。
  李昭宁并未犹豫,飞扑过去将人扑倒,再迅速捉住他手腕反背在背后,双手用力重重地将他的肩膀压在了地上。
  她本以为十岁小孩的力气不过一点点大,怎么也不可能打输,但哪知身下人的力气竟然极大,身段也灵巧,竟是松着手从她腋下一钻,倏忽一下便从她身侧爬了起来。
  子涵也扑过来抱住他,却被他三两只拳头打得抱头缩成一团,捂着嘴不敢喊痛,而李昭宁再要往前追时,他竟已经拉开门往外跑了。
  李昭宁脚步有些犹豫,若追出去,自己不熟悉这块地方,追到了还好,若是被守着这里的侍卫发现,少不得又是一通解释。
  但她并未迟疑太久,就一头钻出门,哪知却咚地一声,撞在了一个人的胸口上。
  电光火石间,李昭宁连怎么跟侍卫解释的措辞都想好了,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柑橘加桂花的甜香。
  她猛地直起腰。
  月色朦胧,裴砚那张脸却清晰可辨,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而他腋下夹着的,正是刚才逃走的少年。
  “进去说。”裴砚淡淡开口,往前走了一步,李昭宁迟疑一刻,顺势把他让进了屋。
  “伶人入园,不论男女都要先做三年体力活,况且其练的就是身段灵活、姿态轻巧,你打不过很正常。”裴砚看了看地上的少年,蹲下身子,将他放平。
  李昭宁听出了他话里的揶揄之意,轻哼一声:“这次没注意,下次一定不会让他逃了。”
  裴砚笑笑:“下次,陛下可以考虑带上我。”
  李昭宁顿住。
  而裴砚像是没有察觉到这句话似的,眼睛一直未曾离开过那少年的脸:“这孩子面上的疤痕自眉峰斜贯至唇角,狰狞如蜈蚣盘踞,而这般容貌竟能在梨园立足……”
  裴砚摇了摇头,看向李昭宁,“想必是唱念做打样样精绝,难怪你打不过他。”
  说罢,他又看了看子涵,但并没有说话。
  李昭宁立刻会意,拍了拍子涵的背:“还好吗?”
  子涵勉强点点头:“他的力气真是太大了,”她后怕地抚了抚胸口,“现在要怎么办?天亮了,再审他也来不及。”
  李昭宁揉了揉被少年锤痛的手腕,咬牙道:“找个小黑屋关起来。”
  裴砚微微躬身:“好。”
  第45章
  下朝后,李昭宁急匆匆地就换上常服往裴府上去。
  上朝之前,裴砚将郭小凡带走,关在了裴府里,故而今日早朝差点迟到。但他一个边缘人,迟到也没有人惦记,只是方明昱抓着不放,李昭宁没有办法,罚了裴砚七天的俸禄,方明昱才罢休。
  思忖间,李昭宁看到角门开了,管家笑吟吟地道:“姑娘,大郎君吩咐我在此等您,请随我来。”
  李昭宁点点头,随着管家走到前厅,看到两个侍女倒了茶来:“姑娘,大郎君说还有些事要忙,烦请姑娘等等。”
  李昭宁心里惦记着郭小凡,面上不动声色,待管家走后,便径直去了裴砚书房——她来过,记得大概的路,而据她的猜测,裴砚会把郭小凡关在那里。
  因为李昭宁上次来救裴子游,府中上下基本都记得她,一路几乎畅通无阻。
  待她推开书房门时,却只看到房内的书架、书案,一方小桌和几个凳子并一架屏风。
  料想郭小凡大概是被放在了屏风后面,李昭宁便蹑手蹑脚地进了屋,轻轻带上门,便稳着脚步声慢慢往屏风后走去。
  她走到屏风前便顿住脚,从侧面探头一望——
  空空如也。
  这里是一方小桌,桌上摆着一沓厚厚的、写满字的纸,桌下一只小凳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东西。
  李昭宁正要回头,余光却瞥见了纸页上的一个名字:清疏。
  清疏是李昭宁在姚州时很喜欢的一个话本作者,她的文章言简意赅,总是能用最浅显的文字表达最浓烈、真挚的情意。
  但清疏也因其《梅花扇》一书中的影射而激怒陈崔,三年前便销声匿迹,据说陈崔将她抓住,千里迢迢献给了某喜欢她的作品的某位大官……
  而现在那书案上的,明显是作者的手稿,裴砚怎么会有?
  裴砚素来是个不爱看话本的,他收集这些,是要做什么?
  李昭宁本来转过去的身子又转回来,走到桌前,拿起那些纸页一点点看。
  上面的几张都是清疏的手稿,墨团和涂改画了满纸,甚至还用蝇头小楷写着作者的碎碎念,看得李昭宁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但往下,便是裴砚的笔迹了。
  那是一张简易的地图,黑色的线画出街道和重要的建筑,有些地方用红色的墨迹圈出,却不知道是什么。
  这些街道歪歪扭扭,绝不是方正工整、南北通透的长安地图。
  虽然她不知道裴砚和清疏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前日在赌场,裴砚为了那本清疏的《梅花扇》而去参与打擂,而现在他的书房里又有这么多清疏的东西……
  隐隐地,李昭宁猜到了裴砚要做什么。
  他要救清疏。
  而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昭宁立刻放下东西,从屏风后跳出来,看着门口的裴砚,背着手缓缓走过去,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以为你把郭小凡关在这里了呢。”
  裴砚看到李昭宁从屏风后走出时,眉间神色一凛,不像平时那般淡漠,而是带着些许紧张和探寻,将目光射向李昭宁。
  “他在柴房,”裴砚道,“怎么不等我?”
  李昭宁笑笑:“方明昱不是说已经搜到赃款了吗,我着急……”她尴尬地咳了两声,“那……我们去柴房问话?”
  裴砚想了想,终究还是觉得不合适:“我让人把他带过来吧,他早上就醒了。”
  不一会儿,两个五大三粗的侍从架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走了进来。
  裴砚挥了挥手,两个人便将少年按在了一张椅子上,原本绑着双手的绳子解开,重新绑在了扶手上,而双脚则绑在了凳子的踏板上。
  而少年丝毫没有挣扎,甚至主动将脚抬起来,方便侍从脚后方绕过绳子。
  他的顺从和配合落在堂上两人的眼里,两人竟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少年看到堂上的两人,一双黑亮的眸子在眼眶里转了两圈,眨了眨眼,道:“你们……是官府吗?”
  李昭宁正在书案前坐着,闻言跟一旁立着的裴砚对视一眼。
  李昭宁:我们是吗?
  裴砚:当然是,陛下是最大的官。
  李昭宁这才看向下方的少年,点了点头,“嗯。”
  少年又问:“是要问盛香坊一案?”
  李昭宁有些意外地稍稍后仰,他似乎是有备而来。她盯着少年脸上的伤疤,心中缓缓浮上些不安。
  她还未点头,少年就又开口:
  “就是莺莺姐姐放的高利贷。她说要给她的夫君捐官,让我们都问她借钱,一开始只有一分利,到后来越借越多,利钱也越来越贵。
  “直到……”少年面露悲伤之色,似乎刚才的平静只是压在薄薄冰面下的假象,似乎被回忆的重量压得缓缓低下头,“直到我们都还不起钱,莺莺姐姐就让我们签卖身契,去黑煤窑。可是我们都知道,只有男子才能去煤窑,女子都……被送进了青楼。”
  ……
  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李昭宁紧紧捏着桌沿,肩膀随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牙齿无意识间紧紧咬着自下唇,咬到几乎没有任何血色。
  不可能。
  她紧紧盯着椅子上的少年,而少年似有所感,缓缓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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