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李昭宁点点头,“既然他还活着,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她深吸一口气,眼神晶亮,声音猛地高出好几个调,“走,去盛香……”
话没说完,李昭宁便被这阵浓郁的尸臭味熏得吐了一地清水。
子涵要来扶,李昭宁却摆摆手,并不在意,只是接过手帕蹭了蹭唇角的水渍,便将帕子塞在怀里,推门出去。
李昭宁携着子涵,借裴砚的身份去盛香坊细细察看了一番,在郭小凡的小房间里,发现了他尚未来得及带走的首饰和小钱袋,便知道他一定会找机会回来取。
但这里毕竟是案发现场,里外都被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守着,郭小凡并无机会来此取回财物,而郭小凡又没有其他的家人,线索至此便断得干干净净,再无别处去找人。
李昭宁只能先回宫,再另想办法。
她回到延英殿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而裴砚仍旧在小榻上睡着,双眼紧闭,呼吸绵长。
阳光照进窗子,烛火的光芒便褪了几分,裴砚脸上明灭不定的阴影也渐渐消失,被光影切割得锋利英挺的五官也逐渐柔和起来,染上朝阳的融融暖意。
李昭宁从未见过这样的裴砚,她印象里,裴砚要么是一身官服,静立在金殿的丹墀下的清冷淡漠的吏部尚书,要么就是跟她独处时的鲜艳生动裴郎君,还真没有见过他如此不设防的、安静从容的睡颜。
似有所感,李昭宁绷紧了一整夜的心绪也终于放松下来,而明亮的阳光也柔柔地打在她的背上,驱散夜寒,传来一阵暖意。
她走到屏风后将衣服换好,把换下的衣服虚虚地披在裴砚身上,才走到前殿,吩咐人去叫醒裴砚。
不一会儿,身后便传来一阵缓慢轻柔的的脚步声,回头看时,裴砚已经将衣服穿得工整,双手绕到脑后,正在系幞头的带子。
见到李昭宁,裴砚眉梢微微一挑,绕到李昭宁前面,俯身拱手道:
“陛下恕罪。昨日臣精神困倦,说了两句竟在延英殿睡着,今早才醒,请陛下责罚。”
虽然说着请罪的话,但李昭宁却并没有在他的语气里找到一丝一毫的愧疚之意,反而有些诸事了然的从容。
她本就心虚,因而也不准备追究什么,便点点头:“不必了,裴卿劳累,待早朝过后,回去好好休息。”
裴砚道了声“是”,行了个礼便缓缓走出大殿。
李昭宁盯着他,似乎有什么从脑中一闪而过,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忘得一干二净,而子涵递过来的巾帕又让那本就记不住的事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昭宁晃晃脑袋,将闲思甩出去,拿起巾帕擦了擦脸,便去上朝了。
早朝上一切如旧。
李昭宁特意问了问兵部,最近有无军队调动,却只得到了诸镇皆安,除剿匪的小范围调兵外,没有大的动静。
李昭宁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暗冷笑,看来睿王进京一事,里外都瞒得十分严实,就算她抓着人问,恐怕也是粉饰太平,一无所获。
她又悄悄看了看角落里的裴砚,却被小太监突然的宣告吓得收回了目光。
“无事退朝——”
“等等,”李昭宁突然开口,转向司天台,“近日……可有雨水?”
司天台一直都处在百官的边缘地带,突然被叫,自是一愣,却也不见慌乱,而是缓缓走出,恭恭敬敬地拱手道:
“陛下,臣观天象,近日并无大雨,但自三天前起,东南方向就不断有湿风袭来,臣猜测,近些日子的日落至清晨时分会起浓雾。陛下可限制百姓出行,以免徒生祸端。”
李昭宁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第44章
下朝后,裴砚罕见地没有去吏部点卯,而是告了个假,径直回了家。
他独自一人穿过重重回廊,回到房间,褪下外袍,却捏在手里,迟迟没有往衣架上搭。
侍从低着头走进来,伸出双手要来接裴砚手中的衣服,却扑了个空,抬起头,看到裴砚双眸涣散,神情漠然。
“下去吧。”
侍从感受到裴砚话中的拒绝,便也不再上前,而是微微行了个礼就退出房间,拢好房门,在院子口候着。
寂静房间里,裴砚走到书案前坐下,手中仍旧紧紧握着那一件普通得再正常不过的绛紫色的圆领袍。
他目光淡漠而清醒,盯着这件衣服看了半天,才好像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似的,抬起手来,将衣服随手搭在椅背上。
再推开门时,裴砚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而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仍旧被他重新穿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衣架的一角,多了一只素色的手帕,在晚风中轻轻晃动。
裴砚走到裴府前厅时,方明昱已在这里等候多时,杯中茶水也几乎见底。
见裴砚终于前来,方明昱起身拱手,神色恭敬,眸中却带着一丝淡淡的怒意:“听闻裴尚书昨日遵圣意夜访大理寺,去停尸房中查看许久,”他抬起头,语气不善,“尚书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裴砚一只手背在身后,淡淡道:“既然你知道我是尊圣意前去,便没有来此兴师问罪的道理。”
方明昱闻言眼睛一瞬间瞪得溜圆,将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道:“你莫要不知好歹……节度使愿意放你一马,就是因为你能替他做事。若他知道你在此案中横插一脚,多生事端,怕是你这身官服便保不住了!”
裴砚眸光只在方明昱脸上停了一瞬,丝毫未受他的威胁影响,反而是淡淡一笑:“方寺卿哪里的话,你、我,节度使同朝为官,都是为陛下做事,听陛下吩咐。若有朝一日,陛下要我告老还乡,我也……甘之如饴。”
说罢,裴砚便侧身负手,不再看他。
方明昱怒不可遏,却根本找不到什么话来回敬,只得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裴砚并未搭理,过了许久才转过身。
他抬起袖子看了看,指尖碾过袖口,思忖片刻,便负手走了出去。
收在门口的管家看到裴砚,随口叫了一声:“这么晚了,大郎君去哪里?”
裴砚并未回头,也似乎并没出声,但管家在隐隐约约吹过的晚风里,似乎听到了四个字。
“守株待兔。”
*
一连几天过去,每天都是艳阳高照,李昭宁朝暮苦等,每日除了催方明昱查案,就是在看天气,但子涵等人问起时,又只是神秘一笑,不愿透露半分。
而裴砚则每天酉时准时来延英殿,要么报告各处官员的任免消息,要么与李昭宁讨论盛香坊案的进展,虽然待的时间不长,但不曾缺席过。
又是一天,东北风呼呼地从上午吹到下午,到暮色四合时,随着天色渐渐黑下去,一阵浓雾也不知从何处悄悄侵入街巷里坊。
不仅长安城,就连皇宫内也是隔远一点儿就看不清人了,昔日明晰的灯火在黑雾中也似妖精的眼睛一般,朦胧而凄楚。
李昭宁在风里站了一会儿,确信今日雾气浓厚,便去换了一身利索的黑衣,带着子涵向盛香坊飞奔。
整座长安城都笼罩在蒙蒙黑雾里,盛香坊也不例外,李昭宁与子涵到达时,走得极近才看清门口的守卫,又瞄了一眼天上昏沉沉的月光,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简直是杀人越货的好时机。
李昭宁抽出火折子,将檐角挂着的一串干蒜烧了起来,不一会儿,青烟就冒得满院子都是,侍卫们也都忙出忙进地准备灭火,而李昭宁和子涵趁着乱,猫进院子,摸黑进了郭小凡的房间里。
“他会来吗?”子涵望了望紧闭的窗户,因为外面人声嘈杂,才壮着胆子问出声。
“他若今日不来,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李昭宁做了个“嘘”的手势,“再等几天结案,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会作为涉案证物被刑部收走,直到案件了结一年、尘埃落定后才会归还给家属。
“可是郭小凡没有家属,他若不来取,这些东西就会充公,再无取回的机会。”
李昭宁目光明亮,语气笃定:“他一定会来。”
长安城另一端的大明宫,延英殿内,灯火通明,驱散一室寒意。
太监宫女们进进出出,拂拭洒扫,一如往常。
一个宫女端着一只尚冒着热气的铜盆,低着头匆匆走过回廊,却在转弯时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脚,吓得脚下一软,身子却未及时停住,猛地往前一倾。
那人的一只手猛地拉住宫女的胳膊,而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接住了铜盆,宫女好不容易才站稳,抱紧怀中的铜盆,一抬头,才发现眼前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低下头去,眼中惊惶隐在黑沉沉的雾气里:“裴,裴尚书。”
裴砚并未察觉到宫女脸色的慌乱,见她站稳也就松开手,道:“烦请娘子通传,吏部裴砚有要务求见陛下。”
宫女捏着铜盆边缘的手指紧了紧,向裴砚略略倾身屈膝道:“陛下吩咐,今晚阅览河西军报,不便见客。裴尚书若有急事,不放先呈递奏牍,由通事舍人转呈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