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李昭宁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光深沉:“为何要这么说?”
  “女子被强|暴|奸|污,明明她才是受害者,为什么反而成了承担骂名和后果的那个人?”
  段朗一笑,眼中是洞穿世事的淡然:“理应如此。”
  李昭宁蹲下来,平视着段朗的眼睛:“男人有报国之心只需科举取仕,丝毫不受舆论影响,而女子的报国之心还要先受到探视和检验,确保贞洁才可进入朝堂,这不荒唐吗,段月?”
  段朗绝望一笑,眼中静若湖面,仿佛李昭宁这样沉甸甸的话语已经挂在她心上百遍千遍,早已经不再能激起任何波澜。
  “陛下若说荒唐,那该当如何?”段朗眸光一转,看向李昭宁:“陛下以为,我没有挣扎过,没有争取过吗?”
  段朗的眼神凝滞,如同千年不化的坚冰,“做什么都没用。”
  “一个女子,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不让家族蒙羞,除了死,她没有别的选择,”段朗眼中落下两行泪来,声音却平静,未带任何哽咽之声,“陛下还是叫臣段朗吧,”
  她定定地看着李昭宁:“段月早就死在了十年前的那个无风无月的晚上,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只有段朗。”
  说罢,她便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吱呀一声拉开了门。
  李昭宁骤然握住她的手腕:“若我说,我能让段月重新站在阳光之下,以她本来的身份出现在朝堂之中呢?”
  段朗顿住脚步,回过身,摇了摇头:“陛下,自秦汉以来,想改规换制的女子并非只有你我,但她们无一不都是被淹没在男人的集权下,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中,香消玉殒、无声无息。”
  “况且陛下……也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天子罢了。”
  她看着李昭宁,语气中带着一些过来人的劝勉:“你以为的努力和挣扎,其实不过是蚍蜉撼树,杯水车薪。”
  李昭宁却是淡然一笑:“你并非蚍蜉,我也不是杯水。或许如你所说,这个世界对女子来说总是明珠蒙尘、星槎搁滩,但总会有一个人凿穿偏见的大山,引来净雨清风,使得霁月光风、云开月明。”
  段朗看着眼前的李昭宁,眼眸晶亮,黑瞳中流光溢彩,似乎有着将星斗倒转、天地倾覆的力量,汇聚其间。
  莫名地,她心念微动,似乎无边夜色中吹来了一阵凉凉的风,吹动了那只捆得紧紧的麻绳,露出了月白色的裙摆一角。
  李昭宁松开手,问:“我想重查当年的强|奸案,但还是想问一问你。”
  段朗对上李昭宁的目光:“若我不同意,陛下就不查了?”
  李昭宁笑笑:“你不愿意,我会想别的办法。我不想你因为我的冒失莽撞而再死一次。”
  段郎闻言手上一颤,鼻子发酸,怔然无话。
  当年强|奸一案,虽然父母兄弟都劝她隐忍方可保全自己和家人,但她仍旧执拗地报官、收集证据,一次次地被检查身体和衣裙,一次次地将最不堪、最痛苦的事情在公堂上陈述、还原,她相信清者自清,相信正义终究会来临,可是——
  却是一次次被质疑,被劝诫,被嘲讽和讥笑,在世人异样的眼光里,逐渐变成一只禹禹独行的怪物,就连家人都不再支持她。
  她将脖子放入白绫之间的时候,天地寂静,屋子里的月光也被重重乌云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光亮。
  她闭上眼睛,踢掉了脚下的凳子,丝毫不想挣扎,静静地感受着脖子上的压迫感,以及脑中恍惚的画面——她似乎看到了那些张张合合、谩骂不止的嘴唇终于归于沉寂,那些嘲讽讥笑的另类眼神也终于被闭上眼睛。
  她坦然一笑,死了,方能清白……
  但她自己的意愿呢?她的那些策论、诗文,她对于大周的报复与理想,她想让大周重回盛世无双的愿望,就要随着这一次决绝的证明,悄然熄灭,了无生息了?
  她猛地睁开眼睛,也是这一瞬,挂着白绫的房梁怦然断裂。
  从此之后,世上多了一个段朗,再无段月。
  但今日,段朗从李昭宁的目光中,似乎看到了那个阔别多年的女孩子,她眉目间飞扬的神采、闪烁的希望,与段月,或者说与当年的她,毫无二致。
  段朗看向李昭宁身后的月色,如无边黑墨、无尽深渊,正与她森然对视。
  李昭宁这样明丽、灿烂的女子,理应站在阳光下、暖风里,若是为了解救一个无谓的孤魂而被深渊吞噬,未免太为可惜……
  李昭宁的未来光辉灿烂,而段朗不愿意拿十年前的淤泥来沾染她。她生而为光,理应是明净而澄澈的。
  她蓦然一笑,喃喃出声:“我不愿意。”
  第33章
  李昭宁看着段朗的身影越走越远,房门也随着她的离去而慢慢地转回,撞在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李昭宁眨了眨眼,看着红漆雕花门上纵横交错的格子,条条框框,把一只云雀严严实实地嵌在框里,虽然是振翅欲飞的姿态,却是故作姿态,毫无生机。
  她摇了摇头,笑笑,念叨着自己的名言:“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桌上的酒菜一口没动,虽然不是她做的,但食材都是她花钱买的,浪费可耻,况且……
  陈崔一直都在吃食上很苛待她,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让她吃冷饭也是家常便饭,所以这一桌吃的,对于李昭宁来说,分外美味。
  李昭宁刚拿起筷子,房间门却突然开了,李昭宁看到门口的人,一愣:“又是路过?”
  他怎么那么喜欢在朱雀街上闲逛?
  裴砚径直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嗯。”
  李昭宁无语地瞪了他一眼,想起刚才在厨房,裴砚做完一桌菜,在盆里洗干净手后,一边拿起架子上的帕子擦手,一边理所当然地给她报价:
  “一贯钱。”
  ……
  李昭宁拿眼睛剜了他一刀,忍住脾气:“是你主动来的,不是我请你来的。”
  裴砚把帕子折好,整齐地挂在架子上,看也没看李昭宁:“那打个折,五百文。”
  他确信地点点头,又开口道:“为了将来收复姚州,我还要养兵买粮,理应计较一些,还请李东家体谅。”
  李昭宁听到他称呼自己为“李东家”,愣了一瞬,忽而又对这个称呼颇为满意——她正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身份用于朝堂之外的应酬,而琳琅坊老板既有体面,也不过分尊贵,正好。
  心事忽解,李昭宁的怒气也随之消解,与裴砚讨价还价一番,终于以三百文的价格成交了。
  奸商。
  李昭宁还是默默吐槽了一句,忽而想起什么,又问:“你最近还在卖米吗?”
  裴砚有些意外地顿住了夹着一只炸肉丸的筷子,愣了愣,将丸子放进李昭宁碗里,道:“最近事多,偶尔才去。”
  李昭宁眨了眨眼:“兰州、灵州五个月没下雨了,旱灾严重,但……最近的粮食没有涨价?”
  “没有,”裴砚道,“段朗虽然是工部尚书,但户部张伦与他交好,加上陈崔授意西北诸镇可以自屯钱粮,所以他们合力找些粮食过去赈灾,瞒住两州旱情,轻而易举。”
  李昭宁扬起眉毛:“也就是说,此事可能是陈崔授意的?他知道,但不说?”
  裴砚一笑:“陈崔老谋深算,眼线遍布各地,怎么可能不知道旱灾?他不挑明也不追究,是想将此事作为把柄,需要的时候,将段朗和其门生一网打尽。”
  段朗是旧臣,为人正直、心系民生,向来只谨慎做事,绝不站队。但如果段朗被陈崔捏住了把柄,以其刚直不屈的性格,多半会被陈崔贬官,再提拔他的亲信上任,那么陈崔手中的大权就会更稳,李昭宁的地位甚至生命也会岌岌可危。
  李昭宁忽然抬起眼睛,看了看身边的裴砚。
  他刚才的那一番话,明显不是站在陈崔党羽的立场,而是站在李昭宁的立场下说的。
  她蓦然问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也是陈崔的眼线?”
  裴砚一愣,平静无波的眼中突然似投石入湖般泛起涟漪。他侧过身,微微低头看着李昭宁,若有所思。
  半晌,他才开口:“是。”
  李昭宁的眼光暗了下去。
  难怪他会一直“路过”。
  李昭宁握紧拳头,抬眸看着裴砚,心脏如擂鼓般噗噗地在胸腔跳动。
  她挑眉,笑得轻松,眼神却带着冷然的杀意:“眼线都是要死的。”
  裴砚抬眼对上那双明丽张扬的眼眸,呼吸一滞,随即微微后仰,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便……恭候陛下圣诏。”
  李昭宁在微妙的气氛中,沉默着吃完了饭,走时还不忘抱着她辛苦讨来的半坛子槐花酒。
  裴砚看着李昭宁的背影,情绪敛在无边夜色中,消失无痕。
  *
  红日初升,清早的长安城里,早已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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