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虽然是请人吃饭,但是李昭宁并没有大摆宴席,而是简单地去坊间买了蔬菜和牛肉,借了书肆隔壁的春凤阁的小厨房,准备做一桌小菜。
李昭宁站在硕大的灶台前,底下的柴火烧得正旺。她还在细看子涵写给她的菜谱,锅里就冒出了阵阵青烟,而她一旁的蔬菜只是洗干净了,根本就没开始切。
她被那青烟吓得往后一蹦,啪地一声扔掉了手中的锅铲,跑去厨房的一角找了一只装着水的小坛子,抱过来就要往锅里倒。
李昭宁手腕用力,那小坛子却纹丝不动,她懵了懵,猛一抬头,却发现一双纤长白净的手捧住了坛子,手腕上的青筋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浅紫色的袖子里。
她顺着衣袖往上一看,惊呼出声:“裴砚?!”
裴砚稳住手里的小坛子,看着李昭宁,眼中闪过一丝软软的无奈:“这是放了很多天的雨水,你确定要用来烧水?”
……
李昭宁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缓缓地缩回手,刚低下头,又看到锅里的滚滚青烟。
她慌忙要跑过去,却被一只袖子拦在了身前。
“你的衣服不适合做饭,我来吧。”裴砚扫了一眼她的衣裙,又垂下眼。
李昭宁侧头一看,那只小坛子已经被裴砚一手托在了身侧,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横在了李昭宁身前。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衣裙,裙摆上确实已经蹭上了碳灰和泥水,变得灰扑扑的,衣袖的绒毛上也蹭上了草屑和柴屑,便松了手,坐在一边的小凳子上,一颗一颗地把草屑揪下来。
她当然知道做饭干活需要穿得轻便一些,但今日她也要请人吃饭,不得不穿得漂亮繁复些。
裴砚走到灶前,蹲下身将柴火取出一些,将冒着烟的一段埋进灰烬里,锅里的青烟就小了下去。他抬手捋起袖子,露出白白净净的胳膊,认认真真地挽着袖子,轻描淡写地问:
“要做什么?”
李昭宁瞪大了双眼,看着裴砚娴熟地将袖子挽到小臂与手肘中间的位置,既不会掉下来,也不会蹭到灶沿,那双白嫩的手也利落地将墙边的案板取下,展开包着蔬菜的小布兜,一个一个地往外拿。
“萝卜、葵菜、竹笋、木耳、春韭、葱、蒜……”裴砚将蔬菜一字排开,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这能是什么……菜?”
李昭宁尴尬地扯起唇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
裴砚盯着李昭宁看了两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拿着几只竹笋正要跨出门,却突然被扯住衣袖,往回拉了拉。他回头,撞进李昭宁直挺挺的目光里,
“等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裴砚目光一滞,随即恢复如常。
“路过。”
第32章
新月初升,夜色如墨。
偌大的琳琅坊里,灯火通明、人流如织。许多学子、女郎在楼梯之间穿行,偶尔驻足寻找自己想要的书本,又或三两一桌,桌上摆着几只白瓷盏,盛着隔壁春凤阁的葡萄饮,窸窸窣窣地讨论、说话,好不热闹。
段朗踏进琳琅坊时,错愕了一瞬。他甚少上街,竟不知长安的书肆竟还能开成集看书、饮茶、闲聊、聚会的清雅之所,甚为意外。
等段朗环视一圈,视线重新回到眼前的时候,才发现李昭宁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他之前见惯的衮服与圆领袍的轻便衣服,此刻都不在她身上穿着,而是一身女子的打扮,绿衣红裙、发髻松散,虽未施粉黛,但恰如清水芙蓉一般,清丽出尘。
李昭宁道:“段郎君请随我来。”
段朗松松地拱了拱手,垂着眼帘跟着李昭宁上楼,目光跟着前方深橘色的裙摆翩跹飘荡,一时竟有些恍惚,连李昭宁转了个弯都没有发现,差点撞上走过来的路人。
他抬起头,才发现李昭宁站在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门口,正在等着他,便走了过去。
进屋后,段朗才发现桌上早已摆好了酒菜,便笑道:“想不到陛下的书肆,竟也能供应酒菜吃食。”
李昭宁笑笑:“是我借了隔壁酒楼的厨房做的。”
段朗见她用“我”而非朕,目光有所缓和,微微挑了挑眉,露出些许惊讶之色:“陛下会做饭?”
李昭宁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张口正欲解释,却突然想起正事,话锋一转:“段郎君,”
李昭宁顿了顿,“郎君作为工部尚书,在造屋修桥、屯田营山的事情上尽心尽力、周全谨慎,却唯独对治水兴趣寥寥。朕原本觉得奇怪,但后来……”
段朗望着李昭宁,不动声色,捏着酒盏的指尖微微泛上些许白色。
李昭宁轻笑,续上话头,“后来朕发现,所谓挖沟渠的治水良方,并不是出自举子之手,而是……”
李昭宁将段朗眼中闪烁的慌乱尽收眼底,动作缓慢地给两人倒上酒,举起酒盏,悠悠一笑:“出自于你。”
“你……”段朗想叫住她,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只得怒嗔一句:“陛下怎可捕风捉影、信口雌黄?”
李昭宁往前凑过来,盯着段朗的眼睛,将酒盏往他面前推了推,“若我要查,其实不必去查考舍和考生的痕迹、甚至都不用对比那张试卷和你的笔迹,因为这篇策论里关于黄河治水的那一大段,与十年前你考科举时的试卷如出一辙。”
李昭宁为了考科举,做了很多准备,头一项就是看往年的题目和优秀的答卷,她看到第五十一名的文章时,就觉得文风颇为熟悉,便找出了那一份印象里的答卷,两相对比,发现用词造句分毫不差。
段朗抿着唇,看了看李昭宁,无奈地苦笑道:“陛下既然都知道了……那臣便自请替考舞弊之罪,去大理寺……”
李昭宁避开他的目光:“你去大理寺请罪,就能让你的弟弟段清得到官职吗?”
段朗却是轻轻一笑:“自然不能。但陛下拦我,却是因为如果我替考之事败露,陛下的心血,都会付、诸、东、流。”
李昭宁确实想过,此事若追究起来,她苦心举办的科举的公平性就会被人质疑,这场科举的结果也就不再能在学子心中具有权威了。
但李昭宁心思不在此,毫不畏惧地对上段朗的眼睛:“今年大旱,根本就不会有春汛,你觉得陈崔知道这件事后,会留你性命吗?”
这话如斧凿雷劈一般,将段朗瞬间击溃,他双唇颤抖,眼神也开始迷离恍惚。他知道北方旱灾,却刻意隐瞒,就是为了让他的弟弟在科举中以治水为亮点博得一个靠前的排名。此事若败露,不仅他的官职不保,连家人也会收到连坐。
良久,他才回过神,淡淡地看着李昭宁,双眼似冷寂灰烬一般黯淡无神:“段某不知陛下敏锐至此……是段某低估了陛下。”
他这才端起酒盏,在李昭宁举着的瓷盏上轻轻碰了一下,仰起头一饮而尽。
他原本以为是烈酒,哪知入口却是清幽淡雅的口感,甜香萦绕在唇齿间久久不散,一时愣住。
李昭宁也抿了一口酒,挑眉惊艳地轻笑:“白居简果然会酿酒……”
她正分心打着小算盘,怎么找个由头多骗白居简几坛酒,对面的段朗忽然向她跪下,扑在地上:“陛下,此事是臣一人所为,虽是重罪,但还请陛下饶过臣的家人……”
李昭宁扶住他的手肘,认真地看着他,目光诚恳:“我叫你来,并非是为了这件事,大旱我自有应对之策,别担心。”
段朗茫然:“那陛下是……”
李昭宁一手托着段朗的手臂,一手翻开段朗的衣袖,露出粉色的内衬和里面绣的一只栩栩如生的可爱的小兔子,浅笑道:“是为了它。”
段朗如同被针刺一般慌忙抽回手,仿佛被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可是李昭宁却不依不饶,按住他的手,执拗地翻开他的袖口、衣领内侧、中衣袖口上绣着的一处处、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绣花,在平日里常人看不到的地方,满是兔子蝴蝶,桃花寒梅。
段朗几近崩溃,猛地推开李昭宁,退到屋子的一角,双手交叠在胸前,目光惊惧警觉,抗拒又愤怒。
李昭宁不再追过去,而是直直地看着段朗的眼睛:“在黄河两岸开挖泄洪沟,最早并不是由段朗提出来的,而是……”李昭宁轻轻地念出一个名字,笃定而温柔地看着眼前的人,“段月。”
段家这一辈一共有三个孩子,最大的长姐名叫段月,其次是二子段朗,最后是弟弟段清。段月自小便聪慧,本可以受推举在朝中做女官,但却因为被歹人奸/污,而丢了贞洁,再也无缘官位,便悲愤不已、悬梁自尽了。自此之后,段家二子段朗才进入大家的视线,据说与段月为同胞姐弟,只是年幼体弱一直养在别院,到成年才接回府中,开始被大家所熟知。
“还请陛下不要再提这个让家族蒙羞的……贱妇。”段朗面色悲愤而决绝,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