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赵家公子,狂妄无度,那时已经是远近闻名的霸王。
  所以,莲家酒楼第一日开门迎客,就迎来这么一位祖宗,实在是有些晦气。
  霸王自然不做好事,大刀阔斧坐在那儿,一张口便让莲家将所有的酒都上来。
  酒被端上来,分别被倒入一模一样的酒碗中,他将酒师叫来,让酒师喝一口,便要说出酒的名字,何年所酿,酒中都有什么谷梁。
  莲家的酒师皆是家传的手艺人,又不是那酒楼里的陪酒娘子,自是不愿受此吩咐。
  于是,莲朵亲自上阵。
  赵悔起初还嘲讽莲家无人,后来又被莲朵敏锐的嗅觉惊叹。
  整整六十碗摆在桌面上,莲朵只需一闻一抿便知道酒是何酒,哪年所酿,果酒用了何处的果子。
  甚至连酒里面的水,都准确的说出,是用了露水还是泉水,生水还是熟水。
  无一个差错。
  赵悔那日没再闹过,难得老老实实吃了顿饭,最后买了莲家十坛酒便走了。
  而后每隔三日他便会去,然后也不知道从何处搜罗来酒水,让莲朵辨认。
  莲朵没输过一次,甚至还从那些酒水里获得启发,自己琢磨出个新酒方。
  那就是,她出事后,赵悔发了疯要找的酒方。
  以前她只觉得赵悔偏执霸道,不可理喻。
  如今想来,他只是想将一切和莲朵有关的东西都收拢到手里。
  而他却不知道,莲朵早将酒方放到了那个荷包中。
  她早将心意送出去,却没来得及言明。
  两个傻瓜,一对痴人。
  沈缨抬起袖子擦了擦眼,低语道:“世间容不得你们相知相爱相守,愿你们转世轮回,能有一个圆满。”
  她说完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几步,就看到莲渊正在和姜宴清说什么。
  他们神情皆有些肃然,像是在说什么郑重之事。
  姜宴清说了句:“不负所托。”
  随后他便看过来,沈缨不知道他们谈论什么,也不知道姜宴清为什么忽然看着她。
  于是疑惑地睁大了眼。
  莲渊向她走过来,沈缨忙行了一礼,正要宽慰,就听莲渊说:“阿缨,我莲家多谢你了。”
  沈缨皱眉道:“莲叔,您见外了。”
  莲渊摇了摇头,走到坟墓前,望着莲朵的墓碑,说:“莲朵还在时,每日都要念叨你几十回,你是她在这世间的挚友,只是人世间,缘浅缘深,并无定数。有的人,只会伴着我们走一段路程。”
  “不念不见、不悲不怨、阿缨,此生得你为友,莲朵必然泉下欣慰。”
  “日后莲家酒庄的那些人,也要辛苦你照料了。”
  沈缨一想到这件事便觉得肩上扛了一座山,但她又无法拒绝这一嘱托。
  于是叹息道:“莲伯,您就真的忍心将莲家基业赠与他人么?您就不怕我毁了那些东西么?”
  “您该知道,世变时迁,人心难测。纵是我自己都无法预料今后的事,又该如何承这诺言呢?”
  莲渊笑了一下,神情舒展,仿佛执念早已散去,而他已与山林水涧融为一体。
  他俯身将手上折的一篮子纸莲花放在坟前。
  “兀兀不修善,滕滕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1]
  “阿缨,无惧他人疑惑之眸,往有光的地方走就是了。总是执着辨个谁善谁恶,那便着相了。”
  “日后,开怀些吧。”
  说完,他便一撩衣袍坐在坟前,双手合十念诵经文。
  寂静的山林中传来低低的诵经声,沈缨也闭目听了一会儿才下了山。
  姜宴清将她送回老宅,她看着依旧熙熙攘攘的街景,一时感慨万分。
  她在鬼门关里滚了几遭,如今踏回阳间才发现,一个人真的是太渺小了,滚滚车轮不会因为某个人而停留。
  曾经她以为棘手的林玉泽,高高在上的林致以及身份莫测的林默,眨眼间,都在这一场争锋中陨落。
  而数月前还群狼环伺、四面楚歌的姜宴清,如今已坐稳县令的位置,各大家族不敢小觑,百姓也渐渐拥护其官声。
  他一步步达成所求。
  而她,也在一次次死里逃生中,逐渐被他的智慧折服,心甘情愿的追随。
  而她亦是心甘情愿地,为他动心。
  她从马车中下来,正要走时,无奇将一个纸包递给她,并未多言便转身驾车离去。
  沈缨掀开一个角看了一眼,竟然是一盒子点心,都是云姑亲手做的。
  她拎着点心,望着那架马车,直到看不见为止。
  她走进了巷子,她家的宅子在巷子最西头。
  巷子很长很深,也很静。
  她走得慢,故而在巷子尽头看到了漫天霞光。
  火烧了云,云染了天,天拢着光。
  红霞漫天,像是天界的一场盛会,因太过热闹而被人间窥见了一点光景。
  她驻足看了半晌,忽然又想起了林默。
  他曾说自己出生时永昌便是此景。
  所以他被赋予使命,一出生就肩负起了振兴家族的责任。
  而她五岁起没了母亲,父亲染疾,兄长软弱,弟妹年幼无知。
  她没想过愿不愿、能不能,便自动的学会了撑起这个家。
  而她只担了一家几人的责任,便累得半死,扔了脸面抛却尊严。
  反正,她们本就生活在泥沼里,只要能活着,便是好事了。
  所以,她想象不到林默被寄予厚望,被精心培养,那样一个成王成相的人物最后坠入深潭时是何等不甘。
  心有不甘,却只能妥协,何其悲哀……
  与之相比,她竟是幸运的。
  像她这种人,还未学会感激的时候便先学会了恨。
  第一个恨的是老天,恨他不公不慈。
  而今看过生生死死,却是唏嘘老天对她竟是更好一些。
  让她结交挚友,受教恩师,遇见心悦之人。
  她穿过巷子,听到两侧房屋内传来的声音,闻着晚膳香味,心中的虚无杂念缓缓褪去,最后剩下的只有心境平和四个字。
  能磊磊落落立于天地之间,原来,已是世间最幸运之事。
  她走到家门前,原本以为面对的定然是冷冷清清的院落,却在推门那一刻听到小兰的笑声。
  还有父亲和大哥的说话声。
  沈缨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抬手轻轻的将门推开一道缝。
  沈缨呆呆地站在门口,然后看到了端坐在树下喝茶的父亲,在忙碌着收拾院落的大哥和小弟沈信。
  她踏进门内,院子里的人向她看来。
  小兰跑来抱着她的腰,说道:“阿姐,我学会了做枣子糕,快来,我带你去吃。”
  沈缨走到父亲身前,正要询问。
  父亲抬手按在她头顶上,说:“洛阳的大夫给为父开了药方,说为父好生调养能活到一百岁。你大哥也和秦家姑娘定下了亲事,我们去秦家亲族一一拜访了,他们入冬完婚。”
  “你弟弟沈诚很得首领赏识,还做了个伍长。沈信的老师说他根基尚浅,需再等一年去参加科考。”
  沈信跟在大哥沈礼身后过来,他刚砍了柴火,还光着膀子。
  他面上淡淡的,但眼神却分外坚定。
  才短短数月,他也悄然长成了少年郎,声音变得低沉。
  他看着她说道:“老师带我去参加了一次雅集,待听到各位前辈交谈后,我才知道自己根基太过浅薄,我再学几年,阿姐不会嫌我拖累吧?”
  沈缨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拿出绢帕替他擦汗,嘱咐道:“多吃多做多干活,我就不嫌你。”
  一家人哄声大笑。
  前几日的危机四伏,她不提,他们不说,大家心照不宣。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这就够了,不是么?
  父亲手掌微微发抖,将她揽在怀中拍了拍,说:“阿缨,家中人人安好,你也要平安。”
  “行吗?”
  沈缨咬唇咽下眼泪,点点头,说:“行。”
  晚膳丰富,大家围炉而坐,说话喝酒。
  树上落叶掉在石案上,众人齐齐望向天空。
  小兰拍了拍手说:“秋天了,我们能去买甜瓜了。秋天的甜瓜,最甜了。”
  与沈家的热闹不同,县衙的后衙依旧冷冷清清。
  沈缨不在,整个院子连个说话的声音都没。
  姜宴清看了一会儿书,这才拿起书案上封了国公府印漆的信封。
  老国公因陈年旧疾,如今已经不便于行,上书天子,奏请长子袭爵。
  这是族内大事,故而姜宴清亦是要回京的。
  而家中的意思,也是趁着这机会让满京师的人认识国公第九子。
  那位,传闻短短数月便将被大族掌控的永昌城实权收拢于掌中的青年才俊。
  姜宴清对于这种事一向兴致缺缺。
  去结识那些达官贵族,在众人之中游走奉承,他是最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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