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连忙说道:“多谢大人抬举,定不负大人所托。”
这是她头一次向他承诺,表露出自己的忠心。
姜宴清静静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随后便提笔写字没有再同她说话。
沈缨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她走的很慢,风刮在脸上有点冷,但血却是热的。
她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但奇怪的是,她却没觉得厌烦和沉重,反而有些激动。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也成了断案过程中的重要一环,能决定一个案子的成败。
这就是……职责吧。
皇帝有一国之君的责任。
姜宴清有一县之首的职责。
而她虽只是卑微仵作,却也有为死者言的职责。
沈缨握紧手上的仵作信印,步伐坚定的走出县衙大门。
离开县衙,她便去了莲家。
莲家酒庄其实是个占地十几亩的小园子,在永昌城最好的位置。
莲家酒楼紧邻着澄心湖,登到酒楼高处能俯瞰整个永昌最繁荣之地。
莲渊有些姑沈那边的好友,当时这院子是那些人专程来帮着他打造的。
所以,莲家酒庄的园子虽比不上芙蓉巷的十之一二,却胜在精巧,是个雅致之地。
园子里有几处小院,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雅园。
赵悔当年最喜欢一处名为莲园的园子,为了能独自使用,每月百两银包下这院子。
他还命莲朵在园中那小池塘中养着十几种名莲。
那些莲花都是赵悔从各地买回来的,永昌都见不着,到了季节,那水面上姹紫嫣红,漂亮极了。
王惜虽对赵悔颇有微词,但还是拉着她偷偷来此观赏,并画了好些画作。
想到这儿,沈缨不禁又回想起关于赵悔的很多小事来。
赵悔甚至还在园子里养了十几种猫,蓝眼睛的,长毛、短毛的,金黄色的,白色的,它们都叫阿朵。
她们以前都以为这是赵悔在戏耍莲朵,处处捉弄她。
可如今想想,莲朵本来就很喜欢猫,只是家中酿酒,怕这些小东西们四处乱窜,也怕身上沾了毛或是脏物,掉入酒中。
故而,她从未养过猫,甚至都不敢摸。
自从赵悔养了猫,她就常去看,离的远一些,但光是看着就能在那儿耗上好几个时辰。
沈缨越想越心越沉,仿佛正在剥开一段被人掩盖许久的真相。
这样的青天白日里,她居然冒了一头冷汗。
她在桃源酒庄内里走走停停,恍惚间,觉得赵悔的身影无处不在。
酒庄的人大多认识沈缨,也没人阻拦。
于是,她就这么走进了莲园。
沈缨一进那小园子,就看到了坐在亭子里的莲朵。
她穿着大红色的衣裙,外罩着白色披风,大热天的在脚边燃着一个火盆。
她怀里抱着白猫,手指轻轻搭在猫身上,缓缓滑动,视线落在火盆上,正在出神。
“喵呜”,猫的叫声打破了宁静。
莲朵抬眼看过来,脸上还带着几分凝重。
沈缨脸上挂起微笑,说道:“在看什么呢?这般认真。”
“看火。”
沈缨笑着说:“火有什么好看的。”
莲朵闻言也笑了,说:“干净。”
“干净?”
“嗯,干净。”莲朵动了动脚,说:“烧得干净。”
沈缨以为她身子尚未恢复,于是坐到她对面。
她关切道:“身子还畏寒?再去寻大夫看看吧,自回来后你可是一刻都不得闲。”
莲朵抬手解了披风,随意搭在栏杆上:“已经看过了,无碍,你看我都出汗了,就是懒得动。”
沈缨将帕子递过去,见院子里空无一人,不禁问道:“今日不忙?”
“忙里偷闲而已。”
莲朵放开猫,用帕子擦了擦手指,提壶开始泡茶。
沈缨垂眼看了看那只懒懒的猫,抬手摸了摸它的头,又扫了眼火盆,里面垒着整齐的白银木,一丝烟都没有,还飘着酒香,角落里有点纸灰,大概是顺手烧了什么账册。
“阿缨,酒庄这里缺人,你过来吧。我想酿些花果酒,无人替我管着,我信不过别人,由你来管正合适,我每月给你二十两银的工钱。”
沈缨看着莲朵,伸出自己的手,苦笑着说:“若是让人知道你让扒尸体的仵作来管酒庄,怕是没人敢喝了。”
莲朵不介意道:“那我去别处盖个酒庄,姑苏、洛阳还是湖州,你喜欢哪里?到了新的地方,无人认得你们,你和沈伯、小兰都过去,也省的林家寻你麻烦。”
沈缨感激的笑了笑,看着莲朵,直言道:“莲朵,大恩不言谢。但你该知道,这世上为何报仇比报恩简单。”
莲朵沉默的看着她,笑意淡了。
沈缨说:“因为报恩是压在心上的担子,报仇却是大快人心[1]。”
“我能向你求助,但,这些恩情会压在我心口,还不清就越积越重,久了,便会生出贪念来。”
“我如此,我的家人亦如此。莲朵,你想拉我一把,可我身后有整个沈家呢?我如今是知道他们都心地良善淳厚,可以后呢?将来子子孙孙多了,谁又说得准?”
“那时候,你还愿意管他们么?”
“莲朵,我们都在艰难处呆惯了,你让我们活在明亮轻松的地方,反倒不适了。”
莲朵似有不解,她看着沈缨说:“阿缨,我们自小相识,你是什么性子,我是知道的。这世上,只要你想做的事,再难你都能做到。”
她说话时神色泛起一种无以言表的荒凉之意,缓慢道:“我知道沈家的为人,才愿意这样去帮你,而你所说的,不过是拒绝我的托词罢了。”
莲朵拢了拢身上的衣衫,眼睛里的光倏然黯淡起来:“你不想来,只是因为你想当仵作对不对?”
注:[1]“人更善于报仇多于报恩。因为报恩是种负担,而报仇是种快感。” ——古罗马历史学家
第六十五章
沈缨望向莲朵,有时候她觉得莲朵近在眼前,有时候她觉得莲朵离她很遥远。
就比如现在。
见沈缨不说话,莲朵望着远方的云层,轻声说:“你就这么想当仵作?你可莫要说什么为人平冤的话,当初你可是拿着从死人身上得来的东西去林府威胁,得了好处的。”
“你知道他们是谁么?她们又受了什么冤?你用那些换来的银钱,心里会安宁吗?”
沈缨怔了一下,她确实没想到莲朵会忽然问起这件事。
她望着火盆,思索了很久才说:“那两女子姓贺,临县人士,被林玉泽虐杀抛尸,我……”
“你若真那般胸怀大义,为何不替她们申冤?”
“阿缨,你到底是怕欠我的人情,还是舍不得姜县令?你当真以为跟着他,你也能像个官差一样被人另眼相看么?”
“仵作乃贱籍,姜宴清扶摇而上之后,你呢,你难道真要在验尸堂里磋磨一生么?”
沈缨看着莲朵,她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要和她说仵作是贱籍,难道她不做仵作就高贵了么?
她本来就是个凡人,一个小人物,做什么又有什么不同,终归不还是为了生存么?
她做仵作,不过是觉得这世间万般皆有高低贵贱,唯独面对死亡,人人平等,皆有终时。
“我当仵作时,面对恐惧与死亡,反而会忘了生存的苦难,看过死,才觉得生可贵。”
“所以我才敢拼尽全力去求活。”
“所以,贫穷潦倒压不倒我,死亡恐惧吓不倒我,权势贵族也碾不死我。”
“莲朵,我以为你懂我。”
莲朵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栏杆边,她们一坐一站,久久未语。
沈缨捧着热茶喝了一口,也起身走过去。
她说:“我永远都不会迷失,姜县令是永昌的官,他的睿智果断、公正仁慈,让我佩服。我相信有他庇佑的永昌定然会出现转机。所以,我虽算不上慈悲的人,但我愿意尽自己所能为冤死之人讨个公道。”
“莲朵,太阳虽照不到我,但我也希望做个磊落的人。”
莲朵侧身看她,眼神复杂晦暗,好一会儿她移开视线,笑了一下说:“阿缨,是我将你看低了。只是,这条路注定艰辛,你会遇到杀戮,亦或是至亲挚友的背叛、陷害,你不怕吗?”
沈缨笑着说:“你会害我吗?”
莲朵也笑了一下,扭头看着湖面说:“莲朵,永远都不会伤害沈缨。”
沈缨望着她的侧脸,说道:“放心吧,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莲朵点点头,转身又坐回石凳上。
她说起这次拜火节的事,还说明日会从姑苏那边运来莲花,要放到澄心湖中。
沈缨静静听着,指着池塘感慨道:“说起莲花,我倒是想起了赵悔。瞧这一池子莲花,还是他在时种下的,好似着了火似的,真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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