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陆之山总会顺从地被她拉着走,一路上,听着她的各种絮叨,有时他会跟着笑,那笑淡淡的,却格外温暖,像冰川上的一簇火苗。有时他会跟着皱眉,甚至生气,只因他听出苏祈春的沮丧与悲伤。
而他不想让她悲伤。
这一来二去,月雪阁中的人都知道苏祈春日日要来找陆之山,一见苏祈春来便去唤他家公子。
苏泽兰日日瞧着苏祈春过来,瞧见她仰头看陆之山的样子,心里是真心欢喜这个小女郎。
她不禁心头感叹,这苏家也就苏祈春是真心关心陆之山,真心不嫌弃他的病,真心希望陆之山快些好起来的。
正想着,陆重推开门走进来,外面风雪正盛,他身上的灰鼠氅衣上犹带着些零星的雪粒子,浑身泛着寒气。
苏泽兰上前,替他掸去身上的冷寒,回头一看他阴沉的脸,心下不解,问道:“你去三弟那里怎么样?苏川谷的病可有大碍?”
苏川谷前些日子不知何故得了病,缠绵病榻好几日了,苏知辛开了些方子也总不见好,拖到今日,陆重少不得要去看看。
陆重缓步走到桌子前,端起桌上的热茶嘬了一口,脸上愁眉不展。
他今日去看苏川谷时,才知道苏川谷是被陆之山打伤的,伤的很重,胳膊几乎都抬不起来,苏知辛说没有十年的功底不能将人伤成这样,老夫人心疼陆之山,又知苏川谷平日的德行,将此事掩下,这才没让陆重他们知道。
“苏川谷伤到了手腕,要修养些时日。”
苏泽兰只当是小孩子胡闹伤了手,松口气,坐到陆重身边,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他怀里,漫不经心地说:“小孩子打闹,伤到磕到,总是常有的事,这次竟闹得这样大,连母亲都知道了。”
苏川谷病倒第二日,老夫人便得知这个事情,嘱咐苏知辛这几日不必让苏川谷去怀仁堂了。
屋里暖炉燃着火苗,苏泽兰的手还是冷冰冰的,陆重伸手暖着,也不多言语,只是说:“山儿呢?”
苏泽兰嘴角勾起笑,“山儿跟纤纤那丫头在一块儿呢,今日雪大,纤纤没去怀仁堂,这不一大早就叫着山儿一起出去,此时也不知在哪呢。”
苏泽兰说完,脸上笑意盈盈,压根没注意到,陆重眼底闪过的一丝阴戾。
漫天的风雪下了整整一日才停,苏祈春拉着陆之山进了心正庐,熟练地揭开掩在眼上的白布条,照旧在陆之山睁开的眼睛前晃了晃手,紧张地问:“山哥哥,怎么样?”
陆之山瞪着眼,用力地感受着周遭的光亮,却只见到一团漆黑,无边无际的黑。
苏祈春眼巴巴地望着陆之山,乌黑眸底的那团光亮逐渐熄灭,她强撑着让自己笑笑,一点一点地给陆之山的眼上敷药,安慰着他,“没事的,山哥哥。”
等了会儿,她又说:“山哥哥,纤纤近来医术突飞猛进,一定可以治好山哥哥的。”
白雪铺了满地,天光辉映下,更显得天地之间一片洁白,连着透进屋子里的光也更亮了些。那光多了些冷冽,打在陆之山侧脸上,有种凄凉的白。
他相信苏祈春的医术,但不相信自己。
他的眼怕是好不了了。
重新蒙上白布后,苏祈春拉着陆之山出了心正庐,往月雪阁而去。两人踩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对又一对的脚印。
还未到月雪阁,苏祈春远远地就看到了陆重站在门口,风雪吹得他面目模糊,苏祈春笑着招手,“陆叔叔——”
陆重目光扫过两人的脸,沉着的脸上咧开一个笑,“是纤纤啊!”
没有人见到苏祈春不开心,连陆重也不例外,一见到苏祈春就觉得欢喜,就觉得可爱。
苏祈春走到陆重面前,福一福身,抬头盈盈笑,“陆叔叔近来可好?”
“好着呢,纤纤真乖。”
陆重拍拍苏祈春的肩膀,转头看向陆之山。
陆之山还是那副冷冷的样子,胳膊被苏祈春挽着,嘴角竟然带着些淡淡的笑,满肩风雪却依旧傲立,不染尘霜。
陆重的脸越来越阴,又勉强和苏祈春说了几句,领着陆之山进了月雪阁。
此时天已擦黑,苏泽兰近来身子弱,休息得早,陆重将陆之山带到耳房之中。
耳房中灯光昏暗,堪堪照出陆重阴冷的脸,他盯着陆之山,声音里带着些恼意,“是你伤了苏川谷?”
陆之山微微颔首,昏黄的光照出他一半的脸,他冷淡开口,声音因为久不说话而沙哑,“是。”
灯火照在陆重攥紧的手上,他强忍着怒火,道:“为什么要伤他?你可知你这样差点儿暴露了你的身份?!”
第15章 冒牌货
狭小的耳房里转瞬被陆重的质疑声所笼罩,灯烛立在两人之间劈里啪啦地燃烧,陆之山脸上染上些橘色的黄,他脸上平静,似乎并未被影响,淡淡开口道:“他伤了纤纤。”
“所以呢?”陆重声声质问,他实在害怕,害怕陆之山的身份被发现,害怕苏泽兰的伤心与怒火, “那不过是苏祈春与苏川谷兄妹之间的打闹。”
“那不是。”
陆之山回得坚定,坚定到陆重也有些心虚,他指着陆之山,恨铁不成钢一般,道:“就算不是也有苏家人给苏祈春做主,轮不到你来出头,你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耳房中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烛火燃烧灯芯的声音。陆之山梗住,不知道说什么,苏祈春自然有苏家人为她撑腰,而他,一个冒牌货,一个假表兄,又出来逞什么英雄?
他想至此,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陆重盯着陆之山紧抿的嘴唇,见他神色变化,脸色渐渐缓下来,深深地叹口气,从袖中掏出一颗梨膏糖来,递给陆之山,道:“好好做好陆之山。”
手心的梨膏糖坚硬,陆之山捏着它,分明的棱角硌得他手疼。
陆重瞥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苏祈春是苏家的独女,她现在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是她的哥哥,若她知道真相……”
“我知道。”陆之山捏紧手中的梨膏糖,不愿他再说下去,“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会做到。我会做好陆之山,这话永远都作数。”
“好。”陆重满意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梨膏糖很甜,放进嘴里,浓厚的糖浆包裹在齿舌之间,甜腻地化成一团。
陆之山一点点品尝着这一点甜,似被俘获,似被绑架。他想起刚被陆重救下时的场景,他遍体剑伤,浑身的伤口都在淌血,都在撕裂的痛,更要命的是他的眼看不见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来自哪里,他想活下来,唯一能依赖的就只有陆重。
而陆重不过是要求他假装一个哑巴,这交换对当时的他来说着实合算。
况且陆重救了他的命,他总下意识地觉得,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不仅如此,若是他不再是陆之山,所有的温暖也会消散,所有的善待便成乌有,他如今得到的一切也不过是因为他是陆之山而已。
所以他只要做好陆之山就可以了,至于他自己是谁,根本不重要。
陆重推开门离开,耳房里,只剩下陆之山长长的身影,梨膏糖逐渐在口内融化消失,他缓缓转身,夹着雪粒子的风顺着开着的门处吹进来。
他嘴唇被吹得发白,蓦地想起他第一次去心正庐时,苏祈春给他的那一大把梨膏糖,她笑着和他说:“梨膏糖很甜,吃了就不觉得药苦了。”
他苦涩笑笑,认同地点点头,梨膏糖真的很甜。
湛江县一天天地冷下来,屋外冰天雪地的,全是积雪,湛江县十几年以来,头一次下这么大的雪,众人纷纷感叹,今年是个寒冬。
是以湛江县的老老小小都不顾严寒,跑到大街上打雪仗,堆雪人,热闹得像过年一般。
苏府里,因着雪大路滑,老夫人下了死命令,都不许苏祈春兄妹几人再去怀仁堂,好好地呆在家里,不许出门,生怕几人摔着冻着。
苏祈春这几日都呆在觉明院中,除了每日给陆之山换药外,其余时间都在跟着杨夫人学学刺绣女工。
杨夫人未出嫁前,是闺阁之中有名的刺绣好手,所绣之物无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苏祈春不爱这些玩意儿,却也觉得好,也能耐下心来跟着绣几个花样。
几日以来,苏祈春绣了各类花草鸟兽,渐渐有些厌烦,双手捧着脸颊,望着眼前的香囊绣帕,提不起兴趣。
杨夫人瞧着苏祈春愁眉苦脸的样子,忍着咳意,笑道:“纤纤怎么不缝了?”
苏祈春嘟囔着嘴,摇头道:“刺绣一点儿都不好玩,没意思,翻来覆去就是这些鸟儿花儿的。”
杨夫人靠在床靠上,伸手摸摸苏祈春的黑发,打趣道:“鸟儿花儿的都是女儿家要学的,日后出嫁时,这嫁衣喜服,哪个上面不得绣这些?”
哪有女儿家提起婚嫁之事不害羞的?苏祈春也不例外,她听着听着脸就红了,身子别到另一边,含羞道:“纤纤才不嫁人,纤纤要永远陪着爹爹和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