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前几日苏祈春刚知道陆之山又瞎又哑时,是很同情他的,觉得他这样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儿,竟然不能说也不能看,实在是可惜,可是今日,他竟然嘲笑自己,不能忍!
  苏祈春挖了些药草,慢慢地铺在陆之山的眼上,狠狠地往下压了压,这样做对陆之山的伤势无碍,但会让他疼上一会儿。
  谁知陆之山没有一丝反应,苏祈春心里奇怪,原模原样地又做一次,仔细地观察陆之山的一颦一笑,陆之山轻轻抬头,跟长了眼一般握住她的手。
  她初时想挣脱,后来见陆之山开始写字,就放松下来。
  陆之山写道:我惹你了?
  苏祈春眼睛亮了亮,能这么问,就表明他还是有感觉的,她心满意得地笑笑,可怜兮兮地道:“当然没有,山哥哥你怎么能这么问?我那只不过是要药物更好吸收,这样的话,山哥哥就不会不分场合地乱笑了。”
  最后几句,苏祈春说得阴阳怪气,陆之山虽然看不见,却听得见,心里也亮堂,他略一思索,就猜到是刚刚,他见苏祈春吃瘪,嘴角微微露出的笑意惹到了她。
  但说实话,他也不是嘲笑她,而是……他来来回回思索着用词,终于在所剩不多的记忆中找到一个:可爱。
  就是觉得苏祈春莫名的可爱,可爱得让他忍不住开心,想笑。
  不过这些,他是不会跟苏祈春说的,他掰开苏祈春的掌心,慢慢地画:求纤纤饶恕。
  他如今记忆全无,寄人篱下,能屈能伸这点儿他还是会的。
  苏祈春看到这几个字,一阵得意升起,从脚底直冲到头顶,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陆之山这认低附小的态度她很受用。
  苏祈春拍拍陆之山的肩膀,声音顿时变得温柔了许多,“山哥哥,你放心,纤纤和爹爹一定把你的眼治好!”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这小女郎如此掏心掏肺,这小女郎真是……陆之山搜肠刮肚地找着措辞,想了许久,最后还是那两个字:可爱。
  很快,陆之山就尝到了说好听话的好处,苏祈春给他敷药的手法轻柔了许多,还时不时地在他耳边问他,“山哥哥,你疼不疼?山哥哥,你忍着点儿。”
  那声音,一根羽毛似的在他耳边挠啊挠啊,挠得他的耳朵连着心一起痒痒的。
  他微微笑着,在苏祈春掌心写:辛苦好妹妹了。
  这一出手,就是好妹妹,苏祈春心里跟抹了蜜一样的甜,她在心里暗想:这个山哥哥是个会识人的,比她的祖母和爹爹还要强上百倍,她可要好好对他。
  这样想着,她手上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苏知辛翻遍了医书,可就是没找到治疗陆之山的法子,依他来看,这病还得慢慢治,一时半会儿恐怕治不好。
  陆之山刚出世时,患了先天的哑症,苏泽兰一家千里迢迢赶到湛江县,他却束手无策。当时他刚接手怀仁堂,正意气风发,哪肯承认这种事,只怪陆重在苏泽兰生育之时疏于照料,才发生这种事。
  陆重好面子,怎会承认?也因为这个,陆重记恨了他十六年,方才他听苏泽兰说,陆之山是上山采药时,遇到了江湖仇杀,不慎被误伤。他们也是因为陆之山的病,才回来,求苏知辛帮忙。
  所以苏知辛一定要治好陆之山的病。
  苏知辛放下手中的医书,回头瞧见苏祈春给陆之山敷药,两人脸上均带着笑,一个疏朗,一个明媚,这场面,倒真像一幅画一样。
  他的女儿想治病救人想得快要魔怔了,如今既不让她插手她母亲的病,又不让她随着他去怀仁堂学医,她心里必然有许多怨气。
  但要治病救人,那还不简单?
  他在心里想罢,缓步上前,看了看苏祈春敷的药,点头肯定,“纤纤这药敷的不错。”
  这还用苏知辛说?苏祈春的功夫可是从小就打下的,就说这觉明院里,哪个丫鬟小厮没吃过她开的药?没找她看过病?也就是祖母和爹爹总瞧不见她的好。
  苏知辛见苏祈春不答话,又问:“纤纤,你山哥哥这病你有什么想法么?”
  苏祈春方才给陆之山上药时已查看过陆之山的伤势,那是种很厉害的毒,只伤了眼睛,没要了陆之山的命已是大幸。
  苏祈春摇头,“这病,不好治。”她一边说一边觑着陆之山的神色,陆之山没半分反应,倒是平静如常,她松口气,继续说:“得慢慢治。”
  但能不能治得好,就不一定了。
  这和苏知辛想到一起去了,他接道:“纤纤说得不错。”
  苏祈春听得心里很是舒服,她的爹爹终于说了一句对的话。
  苏知辛接着道:“若要治好,少不得每日用药,这怀仁堂生意繁忙,又得辛苦了。”
  怎么不是?苏祈春从小到大,就见苏知辛待在怀仁堂里忙碌,常常一整天不回家,哪有功夫再来照顾陆之山,不过,她也没搭腔,她总觉得苏知辛说这话,有鬼。
  苏知辛轻咳几声,偷看苏祈春,故作哀怨地道:“要是有个人能帮帮我就好了,这山儿的病很少见,若是有人能将这病治好,一定也能在医术上有所增益。”
  说来说去,就是想让她来接这个活儿,苏祈春才不上当。
  苏祈春取过来一块白布条蒙在陆之山眼上,她缓缓道:“有了好医术又如何?还不是不能去行医?这和锦衣夜行有何区别?纤纤才不要做。”
  往日苏祈春是很吃这一招的,兴许是女儿大了,心眼多了,苏知辛还真拿苏祈春没办法。
  其实就算苏知辛不说,苏祈春也会给陆之山治病,那可是她的山哥哥,那么好看的人儿,看不见,真可惜。
  她想起那晚他捶自己头的样子,就觉得难受,她替别人心疼的毛病就又犯了。
  只是她可不想那么轻易地就上了苏知辛的当。
  眼见着苏祈春是一定不肯了,苏知辛心里想出个法子,他跟苏祈春说:“这样,纤纤,你知道有祖母在,爹爹也不敢放肆,你先帮爹爹这个忙,过几天,爹爹也带你去怀仁堂待上几日,如何?”
  要知道,依着苏老夫人的脾气,别说待几天,就是一个时辰,就能要了她的命,苏祈春哪有不肯的道理?
  她霎时间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连着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她跑到陆之山身边,身上的铃铛响啊响啊,“山哥哥,你放心,纤纤一定把你的病治好!”
  第9章 月雪阁
  月雪阁建在苏府的东北角,带个独立的院子,院子里藏着一汪水池,时值正月,湛江县位处南方,虽不甚冷,但池中花草却已然枯败,只剩水池旁的一株青松,依旧昂立。
  青松树下,放着一张石桌,几尊石凳,清风朗月时节在此喝茶,是最好不过的事。
  院子不大,几步便走完了,陆之山停下步子,耳边响起风吹树叶的声音。
  “公子,要去树下坐坐么?”说话的是阿庆,为了陆之山的病,苏知辛特意从怀仁堂里找了个懂些医术的来照顾他。
  陆之山没有反应,阿庆在一旁观察着他的神色,心里面直着急。
  这个新来的陆公子又看不见又说不出,还成日冷着一张脸,有个什么想法,全靠他察言观色地去猜。
  若是猜中了,便好了,这周身的冷意也轻了许多,若猜不中,那就惨了,这陆公子的脸又冷下来,简直跟冰窖一样。
  阿庆这几日伺候他,别提多胆战心惊了。
  但陆之山丝毫没察觉,他仔细地去听周围的动静,身边有风声,虫鸣,人语,鸟叫,在这院子待了有几日了,陆之山看不见,但也凭着敏锐的耳力摸清了这院子的布局。
  甚至看不见,他也能走到这院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不用人搀扶。
  有句话是,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这几日在觉明院,苏祈春天天在他耳边絮叨,听得他头痛,这会儿,好容易听到些自然的鸣叫,本该开怀,他脑子里又闪过苏祈春甜甜的声音,脚下的步子瞬间忘了方向。
  一直到阿庆出声提醒,陆之山才回过神来,听到阿庆的话,“公子,小心,石凳在旁边。”
  是了。石凳在旁边,他再往前走半步,就被绊倒了。
  还好,一切无事。
  说起来,他在这月雪阁唯一的乐事就是站在这青松树下,听听四面八方的声音。自从看不见以后,他的耳力,格外地好。
  这不,刚站稳,他就听到一阵铃声,叮叮铃铃的,不急也不缓,他甚至能想到带这个铃铛的人的姿态,八成是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说不准,脸上还带着笑。
  果然,阿庆激动地说:“纤纤女郎来了。”
  来了就来了,这阿庆,激动什么?
  阿庆怎么能不激动,他伺候着这样一个冰山似的人,成日里战战兢兢,就盼着有个小太阳似的人儿来暖暖他,不然的话,他一定会被冻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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