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我喜欢惊喜。”
“但我也喜欢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那双眼睛注视着黑天鹅,又像是空洞并无一物,黑天鹅觉得嘉波或许是将她当成了一面镜子,正透过她的眼睛审视自己。
她问:“你为什麽突然说这些?”
“可能……因为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嘉波歪歪脑袋,“所以我才会格外重视自我。”
轻咳一声,黑天鹅提醒道:“但是我们是忆者。”
忆者面对的是全部,宇宙的好和坏全都应当被记录下来,不,不应该这麽说,星神没有好坏之分,正如命途不过是宇宙中数条规则的一种,规则不应当分善恶。有好坏善恶之分的人,而这些分类的依据也都是由人定下的。
人类需要自我,但忆者不需要,因为记忆不用忆者的善恶好坏去筛选。
嘉波没有说话。
远处木屋依稀灯火可辨,直到深夜蜡烛熄灭,再也看不见相拥的两个人影,嘉波撑起懒腰,浑然不在意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是忆者,要遵守忆者的规则。”
巴德拉的黑夜和白天再次交替,流光忆庭的工作繁重而又遵守秩序,黑天鹅本就是为了免去领路人的担忧而专程来见嘉波一面,她见嘉波无事,顶多是工作量比较饱和,也就没有多说什麽,穿梭空间回到了星球的另一端,专注于自己的生活。
再次见到嘉波,是三个月之后。
巴德拉的新年夜晚,没有烟花,也没有盛大的篝火,人们彼此相拥,静静地度过虫灾之后第一个年关。
同样的简陋房屋。
同样没有星光的夜晚。
这一次嘉波放弃了隐藏的身形,他从虚空中走出,普通人也可以看清他的样貌,认清他没有被制服遮住的脸,还有一头如同月华泛着微光的长发。
即使这样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新年的钟声敲响,荒草和出芽的冬麦都是静悄悄的,这里冰冷得像一座空屋。
只有嘉波还和从前一样,他冷淡,也不发一言,等黑天鹅来了才有一点鲜活的样子,笑着说:“好吧,上次没有想清楚我的愿望,这次我想明白了。”
“黑天鹅,我不想当令使了。”
“果然我不想当坐在台下的观众,我想登台,成为演员,”嘉波眼睛眨眨,“还是最耀眼的那种。”
一名令使骤然宣布要退出,这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黑天鹅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麽这麽突然。”
用足尖踢走一块不规则的小石子,然后是下一块,直到周围一片局域都变得干净。他的举动充满了幼稚气,一点都不成熟,但黑天鹅知道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他的行为充满了黑天鹅无法解开的谜题,记忆塑造人性,而人性注定偏颇。她张了张嘴,想要劝阻嘉波,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曾了解过他。
她不知道嘉波的过去,也没有人知道是什麽样的记忆塑造出记忆的令使,她也不知道嘉波在流光忆庭经历过什麽,所有的故事都是道听途说,从未真正参与过。
到头来,她只能艰难地说:“你没有肉//体……”
成为忆者就意味着放弃了原本的形体,记忆是冻结,暂停和片刻须臾,从命途中汲取的力量足以让忆者没有肉//体也能活动。
但是嘉波不一样。
如果放弃了记忆命途,他要怎麽活下去,他的灵魂无处安放。
“没关系,这是我的选择,不要阻止我。”嘉波说。
这本来就是一场通知,而非商量。
“我的意志已经动摇,我的决心已经更改,我能感觉到命途正在排斥我,”唯一的忧虑是他不知道那个存在于过去的嘉波是不是随身携带了什麽一旦恢复记忆就会爆炸的危险物品,但宇宙茫茫,这也不算问题。
嘉波一蹦一跳,立在了黑天鹅面前,挥了挥手——他在告别。
“我会去找一个无人的边缘星球,慢慢地将记忆的部分从我体内剥离,不用问我星球的名字,不要再联系,最好也不要追杀我呀,说不定我自己就静悄悄地死掉了。”
嘉波伸出手,黑天鹅有一头柔顺的紫色长发,落在肩头。他想拍拍黑天鹅的肩膀,指尖却穿过了一抹飘渺的幻影。
状若无事地将手收回。
“为什麽一定要离开呢?”黑天鹅问。
重重的幻影一幕幕在眼前浮现,第一次见面不算友好的嘉波,领路人口中的嘉波,还有她匆匆几面还不算熟稔的嘉波。她感觉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悲伤,像是看见一条不可跨越的天堑,眼前的人就站在鸿沟前,再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为什麽呢?”
“啊。”
嘉波站在房屋前,他的眼睛是今夜唯一的星光,在新年伊始,夜晚如同野兽将这一幕吞噬,低垂的新草,烂在泥土里未能发芽的种子,还有更遥远的风、废墟和未清理干净的尸体。仍谁都是渺小的尘埃。
现在尘埃回答:“大概是,我的自我如此强烈吧。”
。
人,命如草芥。
嘉波靠在剩下一半的窗棂,仔细一看竟然是飘浮着的,他仰视着,俯瞰着这片虫子肆虐过的土地,动了动手里由忆质凝结成的笔,在空气中画出一双少女麻木而又绝望的眼睛。
画作烟雾一样飘在半空,而后被嘉波挥手打散,转而在光锥留下一行文本。
“巴德拉主星,东大陆某村庄,虫群清理完毕。”
然后再用忆质复刻村庄残存的废墟,将其纳入光锥内部,一砖一瓦,还有黑色的泥土和腐朽残破的肢体,都事无巨细地刻画在这张即将送往忆庭的光锥里。
彼时仙舟支持已至,虫群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等待逐一击破,这场战争的胜利板上钉钉,忙碌的工作将忆者淹没。也就是在这种时候,嘉波才有空分心想些有的没的。
他想领路人还有一众忆者其实都拿他当未成年看,想黑天鹅这个最新上任的忆者好像也是这麽想的,打着新员工实习的名号和领路人两个一起跑到巴德拉星域与他一起记录这场战役。
说是战役,其实算得上屠杀,面对虫群,普通人抵抗得足够艰难。
就在这时,半身都被埋在废墟里的少女动了动,眼珠轻轻一动,恰好看向嘉波藏身的方向。
阿哲,不能吧……
难道她能察觉到我?
虽然嘉波隐藏自己隐藏得很敷衍,但察觉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天赋,这说明少女完全有机会迈入记忆的命途,成为忆庭的一员。
本着忆者和令使的基本职业操守,嘉波亮出身形,浮在半空中,如同一个老神在在的神棍,居高临下望向少女被污泥盖住的脸。
“朋友,我管你骨骼精奇,有没有兴趣踏上记忆大道,成为星神浮黎座下一员啊?”
少女:“……”
左右望了望。
没人注意到这名飘在空中的奇怪少年。
原来是在和我说话,少女顿了顿,小声道:“没有。”
比起这个,她更希望有人能伸出援手,将她从废墟里拉出来,下半身快要失去知觉了。
可少年没有伸手,而是更加凑近地观察她:“你现在快死了,要是成为忆庭的一员,肉/身便成了无用的累赘,你也不用担心马上死掉啦。”
少女气若游丝:“……不。”
“你再好好想想呢?”
“不可以……”
“你马上死了哦。”
“不……”少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失血过多在她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征兆,她支撑着说完拒绝的理由,“我怀孕了……我不能……”
真是一个充满说服力的理由,嘉波嘟着嘴放弃,再次隐去自己。
好在少女说话的声音谁都能听得见,有人注意到了角落发生的小小动乱,组织人手将少女挖出了废墟。
而后发现她是一名孕妇,还没到月份,但足够显怀。
战争里孕妇是最引人猜忌最先被舍弃的一方,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被繁育命途影响,怀着的到底是人类还是被转化的虫子,即使现在战争即将结束,虫群已然消灭,不到生产的那一刻依旧要打上一个问号。
生的光芒在她眼里渐渐消失,直到这一刻她也没有向嘉波求助,好在最后一个男人冲了出来,将她拥入怀中,用药物吊住她的性命,才没有使局面走向最可悲的一端。
嘉波定睛一看。
还是一个熟人。
抱住少女的男人之前还是他记录过的一员,只不过当时有四个人,现在却只剩下了他自己。嘉波曾经记录过,他们都是抵抗虫群的士兵,其他三个人都死了,为了保护剩下的这个。
人类还真是奇怪的生物,明明这麽弱小,偏偏还会选择牺牲和奉献。
嘉波在原地看了一会,觉得没趣,这一定是因为纯爱和弱小谱写的爱情故事向来不得他欢心。
毕竟他不喜欢人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