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倒映在嘉波眼底的,也许是悲悯,又或是别的东西,黑天鹅也说不清。
  四名反抗军的士兵躲在天花板下,抱着枪,数着剩下的子弹。有虫群的地方,子弹也成了不可再生资源,因为子弹制造的过程也被视为繁育的一种。
  士兵们低声说着话。
  “现在我们还有六百颗子弹,十二颗手雷,六把激光脉冲枪,其中三把能量不足50%,一把能量已经告罄。”
  “听上去还不少。”
  “匀到每个人头上可不多。”
  他们身边还用瓦片烧着水,四个人看上去精神都不错,受伤的人说不定就被种入了虫卵,在这场看不到未来的战争里,不会有伤者,只会有战亡。
  “留一颗子弹自杀,老子可不想变成虫子。”有人说。
  “那每个人就有159颗子弹用来干掉那些娘希匹的死虫子了。”
  话正说着,水开了。
  原计划是用水化开压缩饼干,勉强也算是一顿每餐,但也不知道是水里掉了卵还是做饭也被影响当成了一种繁育的过程,从瓦片里倒出的不是水,而是一只硕大漆黑有三对倒鈎短足和甲壳长须的虫子。
  就算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也会被吓一跳,下一瞬,有人开了枪,一串子弹准确地打中虫子头顶,瞬间送它自爆归西。
  大家都躲着虫子爆开的汁,一时沉默,半响后才听见有人笑骂道:“你个败家的玩意,杀一只虫子开了十几枪。”
  “现在每个人只剩155颗杀虫子的子弹啦!”
  残破的不规则的天花板扑簌簌掉下灰尘,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一时之间都开始大笑了起来,屋里传来快活欢快的笑声,仿佛这里没有繁育,没有虫群,也没有即将到来的死亡。
  嘉波也跟着笑了一下。
  这笑容畅快、轻松、不带一丝阴霾,他用手里的光锥记录下这几个人的样貌,周围的环境,还有他们的笑容。他们都是宇宙这广大舞台中渺小的一名演员,生命的意义便是将欢笑带给过去的、现在的、还有未来的观众们。
  他望着四个人结伴离去的背影,迎着被天空遮住的夕阳,没有选择追上去。
  “我们只负责记录,”不必参与进他们的人生。
  但是,嘉波偶尔也会感慨:“但是,要是剧本里有一个盖世英雄就好了。”
  第94章
  遥远恒星跨越星河而来的光被漆黑虫群遮住,寥寥几缕透露下来,降在地平线一棵枝条扭曲怪异的枯树,像一滴从天幕垂下的血。
  那几个士兵走远了,黑天鹅不再看向远方,她观察嘉波的神色,片刻后出口询问:“你还好吗?”
  “我?”
  嘉波有些诧异,旋即露出一个调皮狡黠的笑容,仿佛没有心事的稚子:“我没事啊,我能有什麽事,我超好的。”
  “是吗?”黑天鹅轻声反问,也没再多说一个字。
  “仙舟的急行军就在数光年以外,只需要一次跃迁,大概两个系统时后便能抵达巴德拉星域,”眼中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虫群肆虐几乎什麽都没有留下,嘉波撇了撇嘴,“仙舟麽,不缺乏大规模军事武器,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了。”
  “而后是冗长的战后重建。”他显得很头疼,“灾后安抚、伤亡和物资统计、接受援助创建外交、重振政权……要记录的东西比打仗的时候还要多呢。”
  “别担心,嘉波,我这不是来帮你了。”
  记忆是最适合黑天鹅的命途,她很快就上了手,分摊一部分嘉波的职责,但同时她也发现,这份工作最难的部分不是详细完整地剥离出一段记忆,而在于一颗强硬不为外物所动的心。
  战争是一台残酷无情的机器,它碾碎人类的希望和一切情感,留下的只有悲伤和绝望,而现在黑天鹅需要直面这份绝望,她隐藏身形陪同在记录者身侧,和女儿一起感受失去父母家人的痛苦,和农户体验虫群肆虐过后土地已无法耕作的木然,和士兵一同从满是虫子的噩梦中惊醒的紧绷。
  她不能出手改变一二,盖因这都是历史,是已经发生无可更改的过去。有时候也会觉得记忆是不是一个太过被动的命途,就算出手了,也无法改变什麽。
  更何况,作为记录者,作为观众,才是忆者的职责。
  也许是她终究还是一个初出茅庐见识不多的忆者,也许是近日来听见的唯有压抑的哭声,黑天鹅觉得环境影响了她,让命途都变得不那麽稳定。
  她长舒了一口气,缓了缓,和入职培训时一样,将身心全都投入进去,让海一般的工作淹没自己。
  虫群肆虐时间短暂,后续重建却十分漫长,等到黑天鹅终于停下来休息时,她想起,自己足有半年没有见过嘉波了。
  嘉波去哪了?
  领路人和其他忆者总是把他当作需要关心看护的弟弟,黑天鹅觉得自己大抵也被感染,毕竟嘉波明显是个还没长开的少年人,连个头都比自己要矮许多,关心是自然的,即使他是一名星神看重的令使。
  她询问领路人,得到的答案是却是“不知道,嘉波很久没回过忆庭了”。
  除了定期将光锥送回忆庭外,他没有回过一次,之前大家都忙所以没能注意到,现在黑天鹅有了空,领路人便委托她:“你去看看他吧。”
  “好。”
  “穿梭模因在找人这方面很方便呢。”
  “我知道。”黑天鹅笑了笑,“放心吧,我会的。”
  嘉波一直没离开巴德拉星域,他在星球的另一端,与黑天鹅分属不同的白天和黑夜。黑天鹅找到他的时候,他盘腿坐在荒地一动不动,长发散在身后,流淌着月华。
  察觉到黑天鹅的到来,他也没有动,一直望着不远处在仙舟支持下新搭建的房屋。黑天鹅也认出了屋内的人,男主人是之前她来找嘉波时碰见的四名反抗军之一,那名被虫子吓了一跳用了整整十几发子弹才打死它的年轻人。
  “其他三个人都死了,均摊到每个人头上的155发子弹不够,所以他们有的偷偷用自己的满弹夹换别人的空弹夹,有的则强硬地将背包丢给同伴,他们都很努力,所以年纪最小的那个活下来了。”
  屋内灯影摇晃,出现了另一个人影,是男主人的夫人,两个人甜蜜地对视,男主人还将手放在女人小腹,充满了即将为人父的慈爱。
  嘉波微笑道:“他很幸运,老婆也挺过虫灾,现在还有了身孕。”
  总归是挺圆满的。
  彼时他还是一个需要呵护的少年忆者,年岁被永远定格在了踏入忆庭的那一刻,忆者的年龄、外貌和体型本不应该随着时间而变化,但黑天鹅却觉得他瘦了很多,下巴尖削,就连笑容也轻飘飘仿若透明。
  唯独眼睛清亮,还和初见时那般相差无几。
  他眨了眨眼,终于舍得将注意力施舍给黑天鹅,问她:“你觉得有力量却不承担责任,和有责任却没有相应匹配的力量,那种最可悲呢?”
  这算什麽问题?
  黑天鹅心道嘉波这半年不回忆庭难道是陷入一种哲学漩涡了?况且他提出的两种情况也不能用可悲来形容吧。
  一时之间想不出符合心意的答案,黑天鹅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但这和你我无关,在踏入记忆命途时,我们就被赋予了作为忆者的职责,我们记录,我们旁观,等待宇宙重建的那一天。”
  “身为忆者,不得擅自更改记忆。”
  都是流光忆庭的规定。
  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嘉波看了她半天,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不相当于什麽都没说嘛。”
  仿佛那丁点的忧愁都随风而散了。
  他们停留在这片星域的时间太久,久到足以了解停留在星球表面过往的回忆,了解人们的风俗习惯。黑天鹅有意转移嘉波的注意力:“还有三个月便是巴德拉星域的新年,这是虫灾后的第一个新年,巴德拉人会举办盛大的篝火晚会,而且按照本地风俗会在新年零点时分向天空许愿,据说愿望会抵达天听,神明也能听得见。”
  嘉波果然被吸引住了,他盘算着:“那我该许个什麽愿望好呢?果然比起新年许愿,我其实对篝火晚会更有兴趣呢!”
  他叭叭叭地说了一通巴德拉星系的本地美食,可惜他吃不到,百废待兴的巴德拉星域缺乏足够食材。
  说了没用,没用也说,果然还没有长大。
  他想要的、他喜欢的都如同巴德拉拨开黑云的天空,连云朵都被虫子蚕食得干净,什麽也没剩下,即使战争业已度过,繁育的虫子尽数被消灭,留给巴德拉星域的只有夜晚泼墨的星空,依旧是黑色的。
  身为忆者的一员,过多的个人偏好被剥离,他们更像是代表浮黎的一个符号。嘉波定定望着黑天鹅,突然说:“我觉得比起蔬菜,我应该更喜欢。”
  “我喜欢宝石,因为宝石像星星,宝石是星球的记忆,星光是穿越光年的信号,它们都是来自过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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