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江望榆认真记下,从头到尾细看两遍,发现挺符合她写文章的习惯,口吻模仿得很像。
内容言简意赅,读完却能让人潸然泪下,感同身受。
“你好厉害,简直像一篇檄文。”她想了想,“这个血书也是陛下让你叫我写的吗?”
“是,有这封血书,他可以更好地为你脱罪。”
她捧住纸,盯着上面的墨字,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其实,我以前非常非常讨厌陛下。”
从她过往的言行,贺枢很容易看出她对自己的厌恶怨怼,如今听她亲口说出讨厌二字,前面甚至还加了两个非常,但他只笑了一下。
“嗯。”他轻声说,“是他不够好,害你受苦。”
他似乎很失落,江望榆不明所以,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说的是我讨厌陛下,又不是讨厌你,而且是以前,现在也好啦。”
贺枢抬头,看见她含着笑意的眼睛,舌尖划过尖锐的犬齿,将溜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这些话我只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陛下。”
“好。”
“讨厌陛下的原因其实挺简单的。”江望榆相信他,以前除了和兄长抱怨过几句,很少和外人谈及这些,“就因为他急召哥哥入朝,不肯宽限一段时日,害得我被迫假扮哥哥,才导致现在的局面,可是……”
她顿住,转了转身子,看向西苑的方位。
“我现在知道了,陛下是被人蒙蔽,才那么不讲情理,如果没有韦谦彦从中作梗,或许陛下会答应让哥哥治好眼睛以后,再应诏进入钦天监。”
但是这样的话,他就不会遇到她。
贺枢盯着她,忽然低垂眼帘,藏在袖中的手无声握紧。
“刚才听你讲了那么多,尤其是朝堂上错综复杂的争斗,我觉得陛下……”
剩下的话有些难以出口,江望榆有些犹豫,一抬头就对上他似乎有些期待的目光,笑了起来。
“陛下应该非常辛苦,那么年轻,要跟比他大那么多岁的人斗,现在又为我的事情费了这么多心思,我想……”
她闭了闭眼,坐直,“陛下未来一定是一位明君。”
话音刚落,她更不好意思了,挠挠脸颊,“我这不算阿谀奉承吧?”
“不算。”贺枢缓缓呼出一口气,没有应声,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会推算历书吗?”
话题跳得有点快,江望榆没问原因,回道:“学过,天象观测与历书推算息息相关,但我在钦天监的时候,一直都在天文科,可能没有观测天象那么擅长。”
“懂就行。”贺枢解释,“即使平安无事地离开诏狱,你暂时也不能再回观星台,所以,陛下想让你先以天文生的身份去历科,帮忙制定明年的历书。”
她一惊:“我还能回钦天监?”
“当然,令兄也可以一起,这不是诏命,你们可以选择拒绝。”
“不!”她飞快摇头,“我不能代替哥哥回答,但是如果可以回去,我还是想留在钦天监。”
贺枢倏地松了口气,笑笑:“正巧,我带几本历算书籍,这段时间,你先看看。”
江望榆点头,发自内心地感慨:“陛下真是好人。”
贺枢没有接话,“你想写信回家报平安吗?我可以托人送去给令堂令兄,也可以写给回春堂的孟大夫。”
“当真?”
“自然是真的。”
贺枢帮忙摆好笔墨,看着她拒绝自己的帮忙,避开受伤的手指,动作有些僵硬地写好两封信,交到他的手里。
“一定完整送到。”他往外看看天色,犹豫半晌,终于站起身,“我该回宫了。”
“嗯。”
江望榆低低地应了一声,忍住心中的不舍,知道他来一次诏狱不容易,同样站起来,努力勾起嘴角。
“我送送你。”
从屋门口到院门口,距离很短,纵使她刻意放缓脚步,终究还是送他走到院子外。
“你在宫里照顾好自己。”
“嗯,回去吧。”
目送她回了屋,贺枢方才转身离开。
“陛下。”拐过转角,冯斌迅速迎上前,“臣必定保护好江灵台,万请陛下安心。”
他回头看了眼院子,又看向牢房的位置,问:“陈丰怎么样了?”
“严密看守在牢房。”
贺枢轻轻一笑:“好好照看,别让他轻易死了。”
“是。”冯斌听得背后渗出冷汗,越发弯腰,“派去岭南的人回京了,刘益依旧待在岭南,身染瘴气。”
贺枢“嗯”了一声,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
冯斌琢磨了一下,不敢多问,亲自护送天子返回万寿宫。
“陛下。”曹平恭声禀道,“韦阁老与郑阁老都递了奏章,说是想要面圣。”
贺枢坐在御案后,随意扫了一眼两人的奏章,丢在旁边,“不见,再过两日,在朝会上自然见得到。”
奏章堆在案头,贺枢拿起朱笔,一份份地批阅。
殿内寂静,他批完最后一份,抬手按了按肩颈,将要放下手时,微微一顿,指腹轻轻擦过嘴唇。
第76章 窥伺天象
不是在奉天殿举行的大礼朝会、朔望朝会, 普通的常朝议事,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地点都在万寿宫。
虽不怎么符合礼仪, 但是不用露天在外日晒雨淋,可以在偏殿等候宣召, 就连礼部也只是意思意思地反对一下, 没人再提出异议。
破晓时分, 有资格进宫参加朝会议事的官员,纷纷候在宫门前,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要么闭嘴不言, 要么低声谈论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人谈论朝政。
直到一顶四抬轿舆停下来。
空气中短暂地沉默一瞬, 在场官员暗暗交流一下眼神, 看着一身绯色官袍的老人下轿, 眼睛依旧有神,目不斜视, 亲自递出牙牌。
禁军守卫检查一遍,“阁老慢走。”
韦谦彦不看其他任何人, 步履如往常稳当, 走向万寿宫。
司礼监掌印依旧候在殿外,笑容一如既往的和善,语气如常:“见过阁老。”
“曹掌印。”韦谦彦飞快觑了一眼殿内,“圣上龙体如何?可好些了?”
“烦劳阁老担心了。”曹平伸手,“阁老请进殿。”
听出曹平的避而不答,韦谦彦神色不变,跨进殿内。
殿内摆放着四张锦凳, 正中间的御案后面一张紫檀木圈椅,而非奉天殿里的髹金雕龙椅,暂时空荡荡的,没有坐人。
韦谦彦闭上眼睛,垂首站定。
郑仁远及剩下两名阁员走进殿内,全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直到曹平进里间请天子出来。
“臣恭请陛下圣安。”
往常天子听完便会叫起,而今天,上首的御座迟迟没有声音传来。
皇帝不发话,内阁全员只能保持跪在地上的动作,殿内安静,针落可闻,似乎连彼此之间呼吸声都听得见。
“起来吧。”
天子平静的声音响起。
四人起身站定,纵使身边放着锦凳,没有听见赐座二字,也不敢坐下。
“已是九月,今年各地收成如何,尤其是南方夏季大雨,是否有所影响……”
仍旧按照过往流程议事,每讨论一件政事,相应衙门的堂官便要应召入殿,商议出对应处理的章程。
直到最后,都察院的御史走进殿内。
“陛下。”
身着绿色风宪服的御史出列,弯腰,双手向上捧着一本奏章,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臣奏请弹劾钦天监灵台郎‘江朔华’,实为女子,却假扮男子,冒领诏命,冒充朝廷命官,意图借天象扰乱人心,罪不可诛,恳请陛下务必彻查此事,不可姑息。”
终于来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却没有人直接说话,只看向那名御史。
“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听见天子的问话,那名御史恭声回答:“自然是有忠心耿耿的忠臣,于蛛丝马迹中察觉不对劲,揭发其真实身份,唯恐陛下被奸臣蒙骗,贻误朝政。”
“哦?哪位忠臣?”
“自然是工部的韦侍郎。”
郑仁远悄悄摆了一下衣摆,示意门下的御史暂时不要妄动。
那名御史说完,直挺挺地跪下,双手仍然捧着奏章,言辞恳切:“万请陛下辨识忠奸,不可受奸臣蒙蔽,平白寒了忠臣的心。”
留下来的官员中发出一阵窸窣声,短暂轻微,转瞬消失,无人出列,最终归于安静。
御座响起一阵手指敲在桌面的叩击声,规律平缓,一下一下地敲在众人心头,令人背后渐生寒意。
“朕倒是想听你说说谁是奸臣,谁是忠臣。”一声短促的轻笑,打破满殿寂静,“正巧,内阁、各部堂官,还有都察院的御史,都在这里,你当场指出来,忠臣自有奖赏,奸臣便去诏狱待待。”
冷汗刷地一下流过后背,那名御史顶着在场所有官员的目光,“臣……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