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陛下。”韦谦彦终于往前一步,“在场诸位同僚自然忠于陛下,但也有人心存不轨,还请陛下明鉴。”
贺枢扫了一眼的老人,“阁老既然知道,不如直言,究竟是谁心存不轨。”
底下人斗得再狠,两派水火不容,韦谦彦遇到郑仁远时,面上彼此依旧一副友好和睦的样子。
可如果他当场说出谁是奸臣,那便是彻底撕破脸皮,不斗出个你死我活的结局,谁都不会善罢甘休。
韦谦彦悄悄掀起眼帘,觑了一眼上首的天子,正好对上一双冷静至极的眼睛。
想起长子,韦谦彦不得不继续说:“忠奸难以一时辨请,但有人冒领身份进入钦天监,乃是不容争辩的事实,臣以为此人必须严惩不贷。”
“依你的意思,是要插手钦天监的事情吗?”天子的声音不咸不淡,“韦谦彦,你在窥伺天象。”
最后四个字刚刚落下,郑仁远率先跪下,其他官员呼啦啦地跪成一团。
窥伺天象,往重里说,便是心存谋反之意。
韦谦彦身居高位多年,许久没有听到人当众直呼自己的姓名,愣了一下,告罪的动作便慢了一瞬。
“老臣不敢,老臣万万不敢心存此念,万请陛下明鉴!”
贺枢起身,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什么都没说,抬脚离开。
曹平目送天子的身影走远,一向挂在脸上的和善笑容不再,“各位大人请回吧。”
在场官员陆陆续续起身,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跪在原地不动的内阁首辅,无人上前,转身离开。
最后只剩韦谦彦一人,坚持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爹。”韦侍郎上前,搀扶他的手臂,“您先起来,我们出宫回家。”
韦谦彦盯着御座,借着长子的力气,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缓缓转身,离开殿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身形踉跄,若非长子及时扶了一把,就要直接摔在地面。
“爹!”
韦谦彦拍拍长子的手,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力气,步伐缓慢,佝偻着腰,一点一点挪向宫门。
曹平站在殿外,冷眼注视韦家父子互相搀扶着离开,仍然没有什么表情,走回殿内,向天子一五一十地禀告所见所闻。
贺枢随意地应了一声,翻开锦衣卫的密章。
曹平候在边上,瞧见一名内侍出现在门口,小声提醒道:“陛下,去江家送信的内侍回来了。”
那名内侍快步上前,屈膝行礼,“陛下,奴亲自将信送到江公子及回春堂的小孟大夫手里,绝无遗漏。”
“嗯。”贺枢合上密章,“江家情况如何?”
“回陛下,江家日常所需的各样物件,没有任何短缺,只是江公子与董夫人非常担忧江灵台。”
内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长形匣子,捧过头顶。
“此物是江公子看过江灵台的信后,亲自交给奴,委托奴转交给元极。”
元极二字说的非常轻,一说完,那名内侍越发往下弯腰。
曹平拿起匣子,奉送到天子面前。
“下去吧。”
贺枢拿起匣子,看见上面玲珑阁的标识,手一紧,缓缓打开。
里面躺着一支发簪,明显的男子发簪式样,纹路简约,包裹着簪尾一点清透白玉。
是她当时说过要送给他的发簪。
贺枢握紧簪子,指腹擦过白玉
。
“明天叫御史上奏弹劾韦谦彦。”
*
天子当着众多大臣的面,直言韦谦彦窥伺天象,无异于在朝堂之上投下一颗暗雷。
如果说这还有转圜之地,等到御史一封弹劾奏章送上天子的案头,列出韦谦彦种种罪状。
擅权专祸,僭越失仪,卖官鬻爵,贪收贿赂,更私藏流放罪员,欺君罔上,实非忠臣所为。
弹劾韦谦彦的奏章一直都有,但多数时候都被他压了下来,少数呈交到天子面前的,也不过换来不痛不痒的小惩。
可这份奏章,直接送到皇帝手里不说,附列证据详实清晰,认证物证俱全,更重要的是天子没有留中不发,而是朱笔御批,责令三法司查清此案。
惊雷炸响,所有人敏觉地嗅到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息。
郑仁远一派的人不敢错过这个绝佳机会,即刻上疏,一同弹劾韦谦彦、两个儿子及其爪牙。
韦谦彦一派也不会坐以待毙,同样上疏弹劾郑仁远,同时为自己辩白。
两方斗得热火朝天。
“韦谦彦病倒了?”
万寿宫内,贺枢听完冯斌的禀告,捏住韦谦彦自白的奏章,扫了两眼,随手丢开。
“真病还是假病?”
“应该是真病。”冯斌回答,“韦家人的担忧不像是假的,请了不少大夫去看,臣问过那些大夫,脉象不算作假。”
“曹平,叫太医院派两个人去给韦谦彦看诊。”贺枢淡淡一哂,“真病假病都无所谓,韦谦彦不敢病太久,久了,那些人可不敢再跟着他。”
“是。”
“她的伤好了吗?”贺枢坐直,“她有没有说想要什么东西?”
听出天子语气中的关切,冯斌不敢大意,“医女看过了,江灵台的伤已经痊愈,并未留下后遗症,江灵台还在看那几卷历算书籍,没有说想要何物。”
正处于扳倒韦谦彦的关键时候,贺枢不敢松懈,一直没有去诏狱。
他想了想,提笔写下一封信。
“等会儿出宫后,你把这封信交给她,明天,你将她写的血书,直接送进宫。”
第77章 回家
“江灵台, 我来取血书。”
“冯指挥。”江望榆起身,将一卷绢帛递给冯斌,犹豫一会儿, “圣上已经罢免我的官职,冯指挥再唤我江灵台, 是不是不大好?”
“这个没关系, 江灵台不必在意此事。”冯斌心说自己也不敢唤她别的称呼, 只有官职最稳妥,“我等会儿将血书呈送上去,最近朝堂局势动荡,大约再等两三天, 江灵台便能回家了。”
这个小院子布置得有些眼熟,况且自己及家人不会出事, 她待的还算安心, 但终归比不上家里。
江望榆重重点头, 瞧见冯斌要走,连忙叫住对方:“冯指挥, 等等。”
冯斌当即止步,“江灵台还有什么吩咐?”
“不是。”她迟疑着开口, “你认识元极吗?”
冯斌犹豫片刻, 略一点头:“见过几面。”
“那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还好吗?”
江朔华和孟含月昨天都送了信进来,她知道两人安然无事,却不知道他在西苑如何了。
“他当然也安然无恙,江灵台不必担心。”冯斌控制语气平稳如常,“我先走了。”
目送冯斌离开后,江望榆拿起一卷书,捏紧一页书角。
在诏狱的日子依旧平静, 不用上值,她为了避免自己乱想,努力沉浸在书的世界,还叫人帮忙另外拿了几卷历法书。
而诏狱之外,朝堂之上,她写的那封血书一出,本就焦灼的局势更是火上浇油。
郑仁远抓住这个机会,趁势攻击韦侍郎插手诏命宣读,擅改旨意,枉顾圣恩,其心可诛。
*
韦家。
韦侍郎听完底下人的汇报,掀起手边的砚台往地上一摔,歙砚坚实,直接摔烂一角。
“药煎好了吗?”他脸色铁青。
管事飞快回道:“已经煎好了。”
韦侍郎整理一下衣裳,离开书房,直奔正院,从侍女手里接住托盘,调整神情,走到床前,轻声唤道:“爹,该喝药了。”
听见声音,躺在床上的韦谦彦缓缓睁开眼睛,搭着长子的手臂,慢腾腾地坐起来,靠在床边的迎枕。
韦侍郎看了眼老人搭在小臂的手。
有些瘦,皱纹遍布,还有几粒细小的深色斑点。
“我老了。”韦谦彦自然发现了长子的目光,“药呢?”
“爹,您春秋鼎盛,不老。”韦侍郎端着药碗,拿起勺子,“爹,我喂您。”
韦谦彦摇头,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药,药很苦,两道发白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
“爹,蜜饯。”
韦谦彦摆摆手,伸手缓缓按抚胸口,压住恶心反胃,“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韦侍郎坐在床边的圆凳,“您病了三四天,郑仁远他们趁机弹劾,当然,我们的人也没有干坐着……”
听着听着,韦谦彦慢慢合上眼睛,忽然说:“五娘的婚事怎么样了?这个月找个良辰吉日出嫁吧。”
“爹,您这是什么意思?”韦侍郎大惊,“五娘上个月才刚刚开始相看,哪能这么简单地嫁人。”
“罪不及出嫁女,我们家大概很难迈过这道坎了,我知道,五娘是你的小女儿,你很疼她,但是总比留在家里好。”
“可是,这样的情况,五娘纵使嫁出去了,又能好到哪里去?”
韦谦彦叹道:“确实,历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回去问问五娘,看她决定如何,我总归还是有一两个忠心的心腹,大约愿意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