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73节
显然,仅仅凑够人数和粮食,就不是一朝一夕、三五个月能做到的事情。自此,从江淮海边到北方前线,驿道上的兵士、押送粮草的官吏、传送消息的使者,络绎不绝,绵延几千里,吏民抛家舍业,苦不堪言;而已经到达边境驻地的军将,却没有仗打,边境寒冷,条件艰苦,放纵的军士们开始骚扰那些本就日益窘迫的百姓。
一时间,北方边境和驿道周边的老百姓,纷纷逃离家园,或是当了流民,或是当了土匪。王莽有所耳闻,先派尚书大夫赵并到前线劳军,并担任田禾将军,在北原郡 9 的前线主持屯田,以减轻粮草压力;还派遣中郎将、绣衣执法各五十五人,在边境郡县督查,结果这些人没有发挥多少作用,反倒与与驻军合伙欺行霸市、鱼肉百姓。
在古代,战争机器一旦开动,正常的农业、工商以及地方行政秩序就会被打乱,一切给军事让位。而军事一旦优先,军人侵扰是难免的事。
大兵集结期间,王莽派遣中郎将蔺苞、副校尉戴级,率领兵马万骑,携带很多珍宝,进至云中郡边境,放出消息,看看能不能引诱出呼韩邪单于的子孙们。
果然,乌珠留单于的异母弟弟,前面曾经和新朝打过交道的右犁汗王“咸”带着儿子“登”,和另一个异母弟弟“助”,出现了。
按照王莽的意思,咸被立为孝单于,助被立为顺单于,两个人都被赐予黄金。《汉书》在描述这件事时,用了一个词“胁拜 ”,似乎是强迫他们接受的。但强迫难以说通,大概是相互之间有什么交易吧。随后,助、登两人跟随新朝大军返回长安,大概有人质的意思。
回到长安后,王莽很高兴,这似乎证明了他的计划很高超,就封蔺苞为宣威公,拜虎牙将军;封戴级为扬威公,拜虎贲将军,并安置好登、助两个匈奴人。不久,顺单于助病死,皇帝让登袭为顺单于。
皇帝养着顺单于,是想着日后平定草原,好把他分封过去。
但咸得了“孝单于”的名号后,大概觉得两国交战在即,此举颇为不妥,就回到匈奴王庭,向乌珠留单于请罪,辩解自己是被迫接受的。单于很恼火,可能也不相信他的话,把他贬为“于粟置支侯”,这是匈奴一个低贱的官,以示惩罚。听说助、登还去了长安,单于愤愤地说:“先单于所受的是汉宣帝的恩,今天的天子不是宣帝子孙,凭什么当天子?”这句话意味着,单于拒绝承认新朝有权继承汉朝,一旦战争爆发,他不是对汉朝忘恩负义。
到始建国三年(公元11年),王莽的军队还在北方集结时,单于为了报复,派遣左骨都侯等人率军进入云中郡,对官吏和百姓大加杀掠。边境形势进一步恶化,匈奴入寇成了常态,左右部都尉、各种封号的王,频频侵入边疆郡县,规模大的上万人,中等的数千人,少的也有几百人。在潮水般的侵袭中,雁门郡、朔方郡的太守、都尉先后战死,被掠去北方的吏民牲畜财产不可胜数,边境仿佛回到汉武帝初年。
形势危急,屯驻在渔阳的讨秽将军严尤有些着急了,他给王莽上书,提出打这种仗,吃的是财政和粮草,应该速战速决,节省民力,他愿意带领一支军队深入草原,以雷霆之势重创匈奴。
王莽自有想法,没有理会。于是奇怪的一幕出现了:新朝这边,大军持续集结;匈奴那边,骑兵不断袭扰,但双方始终没有爆发战争。
在这奇怪的局面下,云中郡受到的袭扰最频繁。而驻屯云中郡的是王莽以前的老师陈钦。他抓了些匈奴俘虏,一审讯,发现他们属于王莽前番自以为引诱成功的孝单于咸的另一个儿子。
王莽接到报告后很生气,为了报复咸,就在始建国四年(公元12年),特意在他会见外国使臣和首领时,于长安市场上公开斩杀了咸的儿子,顺单于登。登的随从,大概是匈奴的一些小贵族,也一齐死难。
这个消息暂时没有传到咸的耳朵里。因为现在的边境已经和从前不同了,南北双方音讯隔绝。有些人还记得,自汉宣帝以来,北方多年没有战争,人口滋生,遍地牛马。而现在,路边常常见到无人收殓的尸体,草丛里露出白骨……
3.高句丽的反叛
在屯驻军的东线,不仅有从内地赶来的军队,也有一支高句丽的军队。
高句丽位于辽东一带,地界挨着匈奴,所以也被征发。需要指出的是,高句丽是扶余人等族群建立的国家,和后来朝鲜半岛的王氏高丽国没有继承关系,与今天的朝鲜、韩国更没有关系。
这些高句丽军人士气低落,不愿意与匈奴交战,大多成了逃兵,有些还成了贼寇。始建国年间,辽西大尹(即辽西太守)田谭清剿失败,本人被杀。州郡把情况报上来,认为这应该由高句丽侯,名字叫“驺” 10 承担责任。高句丽原来是王国,这里称为侯,应该是始建国元年五威将帅颁符命时给降格了。王莽很生气,令屯驻在东线的严尤去惩处。
严尤又上了一封书,大意是,逃兵犯法,国君怎么可能有直接责任?建议让州郡做好安抚工作就可以了。现在正在备战匈奴,把罪归在侯驺身上,就把事闹大了,万一高句丽也反了,怎么办?
王莽又没有听从。严尤无奈,只好勒兵进入高句丽地界,把侯驺引诱出来,果断斩杀,并把首级送至长安。王莽大悦,封严尤为武建伯。为了表示对高句丽的惩罚,还下令将高句丽改名为下句丽。一高一下,是故意选的反义词。
然而,事实被严尤不幸说中,高句丽虽然没有正式叛乱,但自此不断滋扰东北边境,渐渐脱离了与新朝以往的关系。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始建国五年(公元13年),西域突然爆发叛乱。以焉耆为首的几个西域国家攻杀了西域都护但钦,宫廷为之震动。早在汉成帝时期,但钦颇得王莽伯父王凤赏识,在汉平帝时期出任西域都护,至殉职前已在西域任职十二年。虽然史书上事迹不多,但从他杀车师后王的举动看,他在西域的风格可能是立威大于施恩,因此颇为西域诸国忌惮,他的被杀并不意外。
不过,但钦之死的根本原因是新朝大军陈兵北境,对西域相应减少了关照。同时,匈奴对新朝的不断侵袭,对西域产生了外部压力,促使西域叛乱。但钦是新朝驻西域最高长官,他被攻杀意味着新朝对西域已经失控。
一时间,北方、西方和东北虽然没有大规模战争,但长期备战照样运转着战争机器,持续的叛乱使边境郡县不断遭受破坏,国家的财政积累正在快速蒸发。王莽却维持着这种奇怪局面,既不进攻,也不撤防,这又影响了内地农业的稳定,更多的流民出现,再加上这几年大规模改制,推行井田、六筦特别是第一次货币改革,经济形势和社会秩序出现了整体性恶化。对此王莽不会不知道。当始建国五年草原上传来乌珠留单于去世的消息,王莽终于找到了改善关系的契机。
更大的利好是,右骨都侯须卜当执掌了匈奴实权。前面曾说,他是王昭君的长女女婿,须卜居次云的丈夫。这对夫妇以及王昭君次女当于居次都是匈奴内部的“建制派”,主张与中原和平共处。须卜当用事,没有立乌珠留单于的儿子,而是“兄终弟及”,立了乌珠留单于的一个弟弟。
新单于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孝单于咸,即位后号“乌累若鞮单于”。
在须卜当夫妇推动下,乌累单于一改和新朝对抗的政策,转而主动向王莽提出和亲。
第二年始建国天凤元年(公元14年),匈奴派人到边境提出要见和亲侯王歙,也就是王昭君的侄子。王莽很高兴,派遣王歙和他弟弟骑都尉、展德侯王飒出使匈奴,此行肩负了好几项重大使命:
第一,祝贺新单于即位,赐黄金衣被和布帛。如果单于高兴地接受,双方将结束长达四年的奇怪战争。
第二,向新单于索要几年前从西域逃过去的陈良、终带等人。他们杀害了戊己校尉刁护全家,是新朝的罪犯。把他们送还新朝,不仅符合道义,也是双方休战的回赠礼。
第三,商议和亲事宜。
王昭君的两个侄子抵达匈奴王庭后,受到了热情接待,他们本来也是匈奴的亲戚。在须卜当夫妇的运作下,出使整体上很顺利。唯一的插曲就是乌累单于询问起自己的儿子,顺单于登现在过得怎么样。
王歙和王飒面面相觑,他们知道两年前登已经被王莽下令斩杀,乌累单于竟还一无所知。
王歙担心实话实说会影响此次出使的主要任务,就撒谎说登在长安一切都好。
乌累单于这才情愿把陈良、终带以及当时参与杀害刁护的人都交了出来,一共二十七人。这些人都是乌珠留单于的贵客,新官不理旧账,新单于不再庇护他们了。
一路上,乌累单于还派人专程护送两位新朝使者和陈良等人的槛车。到了长安,王莽非常高兴,打算好好发落一下陈良等人。这段时间,他正在根据儒经创造新的刑名,《周易》的“离”卦有“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的爻辞,皇帝就把“焚如、死如、弃如”作为新的刑罚的名称,比如“焚如”就是火刑,“弃如”就是弃市。
《周礼》说过,“凡杀其亲者焚之 ” 11 ,陈良是叛国,和杀亲没什么两样,因此定为“焚如”。
趁着匈奴使者还没有走,王莽在城北设了刑场,邀请匈奴使者以及城内的官吏、居民前来观看。众目睽睽之下,陈良等人被用火活活烧死。虽然这个刑罚有儒经为依据,但又是一次虐杀。匈奴使者大为惊恐,他们不免会想,乌累单于的儿子登,到底还活着吗?
始建国天凤元年,新朝和匈奴终于在表面上达成了一致。前期,王莽委派谏大夫如普到北方前线巡察,回来之后的报告里写道,边境饥荒,居民“人相食 ”,军人苦不堪言,建议罢兵。这年二月,益州“蛮夷”也发动叛乱,益州大尹被杀。
王莽不得不承认,原先的政策确实骑虎难下。重重压力下,他以匈奴和亲为契机,下令停止屯兵,撤回将领,只在边境设置了以国防为主的游击都尉,同时派兵去益州平叛。
奇怪的战争似乎结束了。
4.没有结局的战争
天渐渐高,云渐渐远,偶尔见到一只鹰击破长天,使者们就知道中原已远,草原已近。
离开长安之前,使者们悄悄打听了登的消息。使者的车马一到单于王庭,就向乌累单于如实描述了陈良等人被烧死的情形,并且禀报这个噩耗:单于的儿子登连同随从,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新朝公开斩杀。上次来的新朝使者欺骗了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