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72节

  始建国元年(公元9年)底,王莽派出的十二队五威将帅,已经陆续抵达“天下”的边界。
  其中前往北方的一队,是由五威将王骏率领,手下五个五威帅分别是甄阜、王飒、陈饶、帛敞、丁业。他们已完成向新朝臣民颁行符命的任务,接下来,要将符命颁给匈奴,并把匈奴手中汉朝册封的印玺更换成新朝的印章。
  时值冬季,又是北方,天寒地冻。五威将帅们为了显示新朝威德,仪仗服饰,繁盛不减。但王骏心中仍不免有些担心,生怕此行有辱使命。
  他的担心,来自六年前的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3年),当时王莽强迫匈奴废除了与汉宣帝“汉人逃入匈奴,匈奴不受;匈奴逃入汉朝,汉朝不受”的约定,重订新约,要求不仅汉人,包括乌孙、乌桓及西域佩汉朝印绶的各国居民,只要逃入匈奴,匈奴都不得接受。这对匈奴显然不平等。当时从长安赴匈奴颁布新约的,正是时任中郎将的王骏和副校尉甄阜。
  他们会记得,当时乌珠留单于虽然接受了新约,但双方并不愉快。这次出使匈奴,颁符命应该比较顺利,但把“匈奴单于玺”换成“新匈奴单于章”,将乌珠留单于身份大大降低,恐怕就不容易办到了。
  五威将帅一行抵达匈奴王庭,乌珠留单于接见了并不陌生的王骏。按照王莽的授意,这次给单于的金帛远多于以往汉朝的赐予,气氛变得缓和亲切,王骏这才告诉单于,如今汉朝已经禅让给新朝,皇帝也换了,所以,以前汉朝的赐印也得相应换成新朝的。
  单于对中原的局势应该是关心的。自汉宣帝以来,汉匈之间基本上没有战事。匈奴的内战倒是持续了很久,汉朝逐渐介入匈奴内争,杀北匈奴的郅支单于,帮助南匈奴的呼韩邪单于,还将王昭君嫁给呼韩邪。双方的关系更加密切。呼韩邪仰慕汉朝,看到汉朝皇帝的谥号里都有“孝”字,就令今后新单于即位,名号里也要加上“若鞮”的字眼,意思是“孝”。乌珠留若鞮单于是呼韩邪的儿子,对汉朝怀德,当年为了配合王莽,特意把名字改成“知”。新约的事情虽然不愉快,但并没有严重影响双方的关系。
  正因为这种坦然,乌珠留单于在草原上拜受了新朝的诏书,正要解下旧印交给王骏,一旁的左姑夕侯——名字叫“苏”——拦住他说,“还没见到新印文,最好先别给”。苏的担心,恰恰是王骏的担心。乌珠留果然没有交出旧印。王骏由于心里有鬼,也就没有坚持。
  接受诏书的仪式结束,大家进入穹庐开始盛大的宴会。烤羊饮酒,唱歌跳舞,宾主双方又热络起来。大家互相敬酒,等乌珠留给使者们敬酒时,王骏趁机提出,该把旧印给我们啦。乌珠留单于已经有了醉意,表现得非常坦荡,说了一个字:“诺 ”。 就准备解下旧印。旁边的苏看到,再次提醒,“还没见到新印文,先别给。”单于大概是饮酒的缘故,说,“印文怎么会变呢!”就解下来给了王骏,接过新印绶,看也没看就佩戴上了。
  王骏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双方饮酒吃肉,喝到半夜。
  回到使者的住处,五威右帅陈饶说,“刚才,姑夕侯几次怀疑印文会变,单于险些不把旧印给我们。现在一旦发现印文确实有变,一定会来索要旧印,到时候,你给还是不给?得而复失,那就有辱使命了,不如砸碎旧印,以绝祸根。”
  大家一听,颇有道理,但是把旧印砸碎了,万一惹出事端,谁来承担责任呢?所以没人作声。
  陈饶是燕赵人士,做事彪悍,二话不说,自己拿起斧子就把旧印砸坏了。
  就为这种担当,陈饶后来被王莽拜为大将军,封威德子爵。
  第二天,单于果然派右骨都侯,名字是“须卜当”,前来索要旧印。须卜当是王昭君女儿的丈夫,他夫妇俩是匈奴里面的“建制派”,对汉朝忠心耿耿。他很生气:“汉印是玺,而且没有‘汉’这个字,说明匈奴不隶属汉朝,汉朝尊重大单于为北方的首领;现在新印叫‘章’,前面又有‘新’字,这是把匈奴当成你们的诸侯了!我们要拿回旧印!”
  王骏等人就把砸坏的旧印拿出来,故作镇定又假装傲慢地说:“旧印已坏,单于要奉天命,遵循新室的制度。”
  须卜当回去禀报乌珠留单于,单于无奈,考虑到这次接受的金银布帛特别多,就暂时作罢,派遣弟弟右贤王带着牛羊等谢礼,跟随五威将帅返回长安致谢。
  一行人走到单于另一个弟弟、匈奴左犁汗王——名字叫“咸”——的地界,发现了许多乌桓人。按照当初和匈奴的新约,匈奴不能受降乌桓人,就勒令匈奴把乌桓人退回去。
  这件事成了压垮双方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乌珠留单于想到过去的种种,想到匈奴连劫掠一些乌桓的人口都不行,决定不再对新朝服软。不是要把乌桓人送回去吗?行啊,单于派遣十余人,率领兵马万骑,以护送乌桓人回故乡的名义,屯兵朔方郡 1 边境。
  兵气一下子就起来了,中原与匈奴多年的和平关系,在始建国元年年底终结。
  与此同时,在西域诸国,在西南的钩町等国,五威将帅们同步更换了他们的印绶,将他们的王号降为侯,诸国心中也颇不满。匈奴在朔方屯兵的消息传来后,诸国嗅到一些特别的味道。
  始建国二年(公元10年),甄丰的儿子甄寻制造符命,怂恿皇帝拜甄丰为右伯。右伯居西,兼治西域。甄丰有到西域“调研”的打算,消息传至,诸国并不欢喜,因为这意味着繁重的接待任务。
  从车师国分出的车师后国对此更是苦不堪言,因为戊己校尉就在附近屯田。戊己校尉是仅次于西域最高行政长官西域都护的高官,也是负责屯田的武官。甄丰如果来,必定会到车师后国。
  车师后王 2 就和大臣抱怨,按照惯例,要提供牛羊粮食,还要担当向导、翻译。但整个邦国也就一千户,三四千人口,去年五威将帅来宣符命时,尽力接待都达不到要求,如果是甄丰这样的高官前来,那国家就算掏空也没法完成接待任务。
  车师后王的想法是,不如干脆逃到匈奴去吧。
  大概是身边有耳目,他的这个打算虽然并没有实际行动,却被戊己校尉刁护探知。刁护把车师后王招来询问,王不敢不说实话。但没想到刁护丝毫不留情面,给王戴上刑具,押送至西域都护府发落。
  车师后国虽然小,但人家好歹也是王。尚没有叛乱的实情就如此羞辱,实在没必要。囚车离开时,许多居民哭着送别,因为他们了解中原的习惯,他们的王怕是回不来了。
  果然,囚车一到,西域都护但钦立即斩杀车师后王。
  王的兄长听说后,悲愤交加,带领国中两千多居民和大量牲口,举国投降匈奴。
  单于正在为前番的事情恼火,见此情景,偏要违反约定,不仅接纳了车师后王兄的投降,还派兵和王兄一起,返回车师地区。这里还有车师国分出的另一个小国车师后成国。九月,匈奴攻杀了后成国的首领“后成长”,还击伤了西域都护司马。
  匈奴来势汹汹,祸不单行的是刁护赶巧又病了,为了防备匈奴进攻,他派遣属官校尉史陈良屯兵桓且谷,另一名属官校尉史终带负责粮草,司马丞韩玄和左曲候任商分别带兵守卫。但万万没想到,陈良、终带等四人觉得形势不妙,西域很可能在匈奴的压力下背叛,到那时,孤悬西域的他们必将死于战事。再加上他们对王莽的登基颇有不满,就谎称匈奴来袭,率领三四百军士冲入戊己校尉府,将刁护及全部男性亲属杀光,挟裹着女眷儿童以及其他驻扎此地的官吏及家属两千多人,打出“废汉大将军”的旗号,向北逃入匈奴。
  陈良、终带被委任为匈奴的乌贲都尉 3 ,就住在乌珠留单于那里,常常陪单于饮酒吃肉,颇得信任。
  匈奴屯兵朔方的挑衅和陈良等人的叛乱,令王莽不得不正视边境问题。他大概没有想到,只是更换一枚印章,竟然前前后后惹出这么多麻烦。他并不认为将“四夷”降格有什么错,新朝自己都取消了王号,按照五等爵制,皇子只是公爵,很多高官也只是侯爵,西域的城邦有些还不如中原的县大,降为侯有何不妥?
  何况他们都是“蛮夷”!
  儒家今文经学关于国际秩序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异内外 ”,即“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 ”,意思是说,文明和野蛮是有内外区别的,文明的华夏就是要高于野蛮的夷狄,新朝比汉朝都要“文明”,比匈奴就更不必说了。在匈奴的印章上加一个“新”字,本意并不是要高你一头,而是文明的新朝要拉野蛮的匈奴一起奔向文明嘛。换言之,建立符合儒家理想的国际秩序,本身就是新朝改制的一个重要关节。
  其实,早在汉宣帝时期,汉廷就争论过对匈奴的礼仪。当时呼韩邪单于来朝,丞相黄霸等人也根据“异内外 ”的原则,主张以诸侯王礼仪对待匈奴,位次在诸侯王下。太傅萧望之站出来,据理力争,认为不可,他的理由有二:第一,匈奴虽然现在关系好,但本质上是“敌国”,也就是独立国家,不能以臣下之礼待之,朝见位次应在诸侯王上,双方的关系本质上是“羁縻之谊”,即笼络而非实际控制;第二,如果把匈奴当臣属,现在双方关系好还可以维持,但保不齐以后关系变差不来朝见了,那就是叛臣,天子必须得讨伐,反而被动,打输了政治后果更严重,打赢了也会劳民伤财。以兄弟之国待之,将来关系差了也没有讨伐的压力,反而更能凸显华夏比蛮夷要文明。
  萧望之的观点确属老成人之言,因此被汉宣帝采纳。王莽实际上是推翻了这种政策,回到当时被否决的意见上去了。
  于是,萧望之的预言不幸言中。匈奴的兵马已经到来,北方边境持续几十年的安定已经被打破,有些百姓开始逃亡内地。西域也出现不稳的征象,西域都护但钦已经上书提醒,匈奴南将军 4 有可能入侵西域。
  2.不平静的草原
  王莽不得不做准备了。
  始建国二年(公元10年)底,王莽分别从政治和军事两个层面对匈奴正式展开攻势。
  政治层面,他下诏赞扬呼韩邪单于“累世忠孝,保塞守徼 ”,现在与匈奴关系恶化,责任都在他的儿子乌珠留单于。因此,将乌珠留单于改名为“降奴服于”,罪当死。诏令还说,草原上有十五个呼韩邪的子孙,要把草原分成十五份,封给这十五个子孙。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匈奴版本的“推恩令”,显示王莽对匈奴内斗的传统、匈奴和汉朝交往的历史是相当熟悉的。匈奴并非帝国,也没有中原那种册立太子的继承人制度,以往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大致各占一半 5 ,因此每当新的单于上位,他的兄弟、叔伯们仍自有地盘和兵马,常常爆发内斗。王莽抛开乌珠留单于,以财产引诱贿赂其他匈奴贵族,看上去是分而治之的好办法。
  但这并不符合实际。正如萧望之所说,匈奴实际上是独立的异国,用这种“干涉内政”的策略,俨然把匈奴当成给自己看家护院的藩属,只会更加激怒匈奴。
  军事层面,王莽展示了大手笔,颇有效仿汉武帝的姿态。汉家承平数十年,财政方面很宽裕,新朝有足够的储备发动一场对匈奴的全面战争。他委派宠臣、立国将军孙建为“总司令”,选拔了十二位将领,分成六路,每路两员大将,屯驻的地点,最东边的是渔阳 6 ,最西边的是张掖 7 ,中间绵延今天的河北、内蒙古,遍及整个北方边境。这十二位将军里,有前番出使的王骏,有后来官至国师的苗 ,有新朝名将严尤 8 ,还有当年教授皇帝《左传》的陈钦,一时群贤毕至。
  而军队,既有来自郡国的调拨,也有招募赎罪的囚徒。他们从全国各地辗转赶到这六路驻守的地点。粮食也从各地源源不断地送来。王莽的计划是,先抵达前线的军人就地驻扎,待凑够三十万人,储备下三百天的干粮之后,六路大军就从十条路线同时进攻,一举把乌珠留单于赶到更北方,然后正式在草原上分立十五单于,一劳永逸解决北方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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